第七章:血鸟之殇
罗格营地的篝火在黎明前的寒风里明明灭灭,火星被吹得贴地滑行,像四散奔逃的萤火虫。艾德里安踩着凝结的白霜穿过帐篷区,链甲碰撞的脆响惊起几只栖息在木桩上的灰雀——它们是营地的报晓鸟,羽毛上还沾着昨夜的露水,其中一只翅膀上别着半片干枯的矢车菊花瓣,那是罗格新兵们最喜欢的装饰。卡夏的指挥帐前立着两柄交叉的长矛,矛尖的寒光比晨雾更冷,帐帘上的罗格徽章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金线绣成的弓箭图案在晨光里泛着暗芒,针脚间还卡着去年冬雪的痕迹。
“你回来了。”卡夏的声音从帐内传来,她总是醒得比篝火还早。艾德里安掀帘而入时,正看见她用一块浸过烈酒的粗布擦拭战斧,斧刃上的血渍已经发黑,在布面上晕开一朵朵丑陋的花——显然是昨夜巡逻时留下的。帐内的木桌上摊着张羊皮地图,埋骨之地的位置被红墨水圈了个刺眼的圈,旁边画着个歪歪扭扭的鸟形符号,符号周围用炭笔涂涂改改,留下许多重叠的痕迹,像是画符人反复描摹时的犹豫。
“安达利尔的分身已除。”艾德里安将那块凝结着幻象的水晶放在桌上,水晶里的雏菊在帐内昏暗的光线下依旧鲜活,花瓣上甚至能看到细微的绒毛,那是维洛尼卡城外最常见的品种,每年春天都会沿着护城河一路铺到东门。
卡夏的斧刃顿了顿,抬头时独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她的左眼在三年前的伏击战中被血鸟射瞎,伤疤从眉骨一直延伸到颧骨,像条暗红色的蜈蚣,蜈蚣的“头部”恰好停在眼角,每逢阴雨天就会隐隐作痛。“但她的爪牙还在啃食死者的骨头。”她用斧尖点了点地图上的鸟形符号,金属与羊皮摩擦的声音有些刺耳,“血鸟带着三十个叛变的罗格占据了埋骨之地,她们把殉职姐妹的骸骨堆成祭坛,用弓弦勒断朝圣者的喉咙,让鲜血顺着墓碑的裂缝渗进土里。上周搜寻队找到的三具尸体,喉咙里都塞着矢车菊——那是我们入营时宣誓用的花。”
她从怀里掏出个染血的箭囊,囊口绣着朵小小的矢车菊,针脚歪歪扭扭,显然出自新手之手。艾德里安认出这是新兵莉娜的东西,那个总爱躲在军械库后偷偷练习箭术的女孩,上个月还托他帮忙打磨过箭簇。箭囊的系带处留着整齐的切割痕迹,边缘沾着细碎的皮肉,在晨光下泛着诡异的油光。最让人不安的是囊底的暗袋,里面藏着半块没吃完的麦饼,饼上留着小小的牙印,显然是被人匆忙塞进袋里的——那是莉娜母亲亲手做的麦饼,她总说要留到凯旋时再吃完。
“她曾是最年轻的神射手。”卡夏的声音低沉下来,战斧被重重按在桌上,木桌发出痛苦的呻吟,桌腿处的裂缝又扩大了几分。她从帐角的木箱里翻出个褪色的相框,玻璃面上布满蛛网般的裂痕,里面的金发女孩正举着长弓大笑,箭尾的灰雁羽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十年前在黑鸦岭,她一箭射穿三只吸血蝙蝠的心脏,箭尾的羽毛都没沾到半点血。那天她刚满十六岁,雷克斯团长亲手把‘银月之弓’颁给她,弓身上刻着‘献给最精准的眼睛’。”
相框突然从卡夏手中滑落,在桌面磕出清脆的响声。她弯腰去捡时,艾德里安发现她的左手小指缺了半节——那是当年试图拉住血鸟时被弓弦勒断的,断口处的老茧厚得像层硬壳。“可安达利尔攻破东门那晚,她亲手射杀了举旗的传令兵,带着叛徒们踩着同胞的尸体投靠了恶魔。”帐外传来集合的号角声,三短一长,是巡逻队换岗的信号。卡夏站起身,战斧在她手中转了个圈,铁链甲的环扣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埋骨之地的亡灵在哭嚎,只有用血鸟的血才能让她们安息。如果你能带回她的弓,罗格们会为你擦亮武器,在你盾上刻下银月徽记——这比任何契约都可靠。”
艾德里安走出指挥帐时,朝阳刚爬上远处的山脊,把营地的木栅栏染成金红色。托姆的影子正缠着个罗格新兵的靴底打转,那新兵的箭筒里插着支练习箭,箭杆上刻着个歪歪扭扭的“鸟”字,是模仿血鸟早年的标记。“埋骨之地在黑松林尽头,”托姆的声音从靴底钻出来,带着点颤抖,“我跟着风的影子去过,那里的墓碑会流血,乌鸦的叫声像女人哭。有块断碑上刻着‘莉莉’,碑前的矢车菊都开成了黑色。”
前往埋骨之地的路藏在黑松林的褶皱里。腐叶下埋着锈蚀的箭镞,箭杆上的罗格徽章已被苔藓吞噬,只露出“忠诚”二字的残痕。一棵被雷劈断的橡树上,挂着件破烂的皮甲,甲胄的护心镜上留着个精准的箭孔——那是罗格队长伊芙的铠甲,她曾教血鸟如何在三十步外射中苹果核,却在叛变之夜被血鸟一箭射穿心脏,护心镜上的裂痕与当年练习时的弹痕完美重合。
有只瘸腿的野兔从树根后窜出,它的左前腿被箭簇穿透,箭杆上的灰雁羽在风中簌簌作响。艾德里安弯腰拔出箭簇时,发现箭杆内侧刻着个小小的鸟形符号,与卡夏相框里的标记一模一样。更令人心惊的是箭簇的形状,那是雷克斯团长特制的“银月簇”,箭尖镶嵌着圣银——血鸟当年用这种箭簇赢得过七次射箭比赛,如今却用它来射杀无辜的动物。
穿过黑松林的刹那,空气突然变得粘稠如血。埋骨之地的入口竖着块断裂的石碑,原本刻着“安息”二字的地方,被人用鲜血写了“盛宴”,字迹扭曲如蛇,每个笔画的末端都拖着长长的血痕,像是写字人蘸血时的犹豫。碑下堆着数十个骷髅头,每个头骨的眼眶里都插着支箭,箭尾的灰雁羽在风中颤动,像是无数只手在招魂。有个孩童头骨的齿缝里卡着块木牌,上面用炭笔写着“汤米”,那是三个月前失踪的牧羊童,他母亲至今每天都在营地门口等待。
祭坛就立在墓地中央,由数百具骸骨堆砌而成,骸骨的指骨都被硬生生拗断,指向天空的方向。最底层的骸骨穿着残破的罗格皮甲,甲胄上的矢车菊徽章被踩得模糊不清,其中一具的腰间还挂着半截箭囊,囊口绣着的花与卡夏掏出的那个如出一辙。血鸟站在祭坛顶端,她的金发已褪成枯黄色,发间缠着几缕乌鸦羽毛,羽毛根部还沾着暗红色的血渍。曾经合体的罗格皮甲被邪能撑得裂开,接缝处露出里面蠕动的暗紫色肌肉,肌肉上布满蛛网般的血管,随着呼吸微微搏动,像某种寄生生物在皮下存活。
她正用一支雕花长弓抽打一具新鲜的尸体——那是个穿着朝圣者长袍的老人,胸口插着支银质十字架,此刻正被血鸟用靴底碾成碎片。老人的指尖还攥着本磨损的圣经,书页被血浸透,隐约能辨认出“宽恕”二字。更令人发指的是尸体旁的木牌,上面用炭笔写着“老威尔”,那是维洛尼卡教堂的神父,艾德里安曾在他的地窖里躲过恶魔的搜查。
“又来个送死的?”血鸟转过身,长弓的弓弦是用银色的肌腱制成,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那是用十名罗格新兵的肌腱拧成的。她的左眼戴着个黑色眼罩,眼罩上绣着只滴血的乌鸦,乌鸦的喙部正好对着眼窝的位置,针脚处渗出暗红色的液体,像是随时会滴下来。右眼的瞳孔已变成竖瞳,虹膜是浑浊的暗红色,眼白里布满血丝,血丝在阳光下呈现出细微的黑色分支,像某种植物的根系。
艾德里安没有说话,只是举起黑曜石法杖。地面突然裂开,五只食尸鬼破土而出,腐烂的指甲缝里还嵌着黑松林的泥土。为首的食尸鬼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它的胸腔插着半支灰雁羽箭,箭杆上的“鸟”字被血渍泡得发胀——它曾是罗格营地的厨师,腰间还挂着半截烧焦的围裙,上面绣着个小小的面包图案,那是她女儿最喜欢的图案,每年生日都会缠着她绣在新围裙上。
“召唤这些肮脏的东西?”血鸟发出刺耳的大笑,笑声惊得祭坛周围的乌鸦纷纷飞起,遮天蔽日的黑影掠过地面,投下诡异的光斑。她突然松开尸体,右手在虚空一抓,祭坛顶端的长弓自动飞到她手中,弓弦上凭空凝聚出一支血色箭矢,箭簇是用罗格徽章熔铸的,上面的“忠诚”二字被邪能扭曲成狰狞的鬼面。“看来你没见过真正的箭术。当年在靶场,卡夏总说‘心到箭到’,可她连三十步外的苹果都射不中——”
她的话突然被骨矛破空的锐响打断,艾德里安的骨矛已擦着她的耳际飞过,钉在祭坛的骸骨堆里。骨矛上的圣银粉末在接触到骸骨的瞬间炸开,银色的火焰顺着骨头蔓延,将那些亵渎死者的骸骨烧成灰烬。火焰中浮现出模糊的人影,有举着盾牌的罗格,有抱着圣经的朝圣者,还有个牵着羊的孩童,他们的轮廓在火中渐渐清晰,最后化作点点星光消散在空气中。
血鸟的耳坠被火焰燎到,那是枚用乌鸦爪制成的饰品,此刻突然发出凄厉的尖叫,化作一缕黑烟消散。她下意识地摸向耳垂,那里留着个细小的耳洞,洞里塞着半截灰雁羽——那是她第一次射中十环时,雷克斯团长亲手为她戴上的,如今羽毛早已发黑,却依旧顽固地留在耳洞里。
“你居然有圣银?”血鸟的竖瞳猛地收缩,眼罩下的伤疤隐隐作痛,她下意识地按住眼角,指缝间渗出黑色的液体。“是卡夏给你的?那个只会躲在营地的懦夫!当年她要是敢跟我去黑鸦岭,雷克斯团长就不会死!你知道吗?团长的最后一箭射偏了,因为他看到我被恶魔抓住时犹豫了——他居然为了叛徒犹豫!”
她突然拉满长弓,三支血箭呈品字形射向艾德里安,箭尾拖着暗红色的光轨,像三条扭动的毒蛇。光轨所过之处,空气都变得粘稠,地面的青草瞬间枯死,化作黑色的粉末。艾德里安侧身避开,血箭擦着他的肋骨飞过,射在身后的松树上。松树瞬间枯萎,墨绿色的针叶纷纷脱落,树干上浮现出无数张痛苦的人脸——那是被血箭污染的亡灵,他们的嘴一张一合,似乎在诉说着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看到了吗?”血鸟的声音带着疯狂的兴奋,她的指甲在弓身上划出深深的刻痕,“这才是力量!安达利尔大人赐予的力量!那些守旧的蠢货懂什么?她们只会说‘荣誉’‘忠诚’,可当恶魔的利爪撕开喉咙时,这些词能挡住什么?”她突然指向艾德里安身后,“你的小影子在发抖呢,要不要我帮你把它钉在石碑上?就像处理莉莉那样,她的影子现在还在祭坛底下哭呢。”
托姆的影子果然在颤抖,埋骨之地的邪能让他的形态变得模糊,边缘像水波般起伏不定。艾德里安反手将法杖插入地面,幽蓝的光芒顺着地面蔓延,在托姆周围形成一道屏障。光芒中浮现出维洛尼卡的街道,有孩子们在广场上追逐,有铁匠铺传来的叮当声,还有教堂的钟声在远处回荡——那是托姆记忆中最温暖的景象,此刻正化作屏障守护着他。
“莱拉,射她的弓弦!”艾德里安的声音在墓地中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隐藏在松树上的莱拉突然现身,骨箭带着破空声直取血鸟手中的长弓。这支箭的箭杆是用黑松林的雷击木制成,箭簇涂着托尔特制的圣水,接触到邪能的瞬间爆发出刺眼的白光。白光中浮现出个小女孩的身影,她穿着罗格制服,手里攥着朵矢车菊,正怯生生地望着血鸟,眼神里有恐惧,却更多的是恳求。
血鸟的动作明显顿了顿,长弓的角度微微偏移。骨箭擦着弓弦飞过,射中她身后的祭坛,银色的火焰再次燃起,这次浮现出的是个金发女孩的身影,她举着长弓,箭靶上的十环中心插着支灰雁羽箭,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
“叛徒!”血鸟怒吼着将长弓砸向莱拉,自己则抽出腰间的匕首扑了过来。她的速度快得惊人,皮甲摩擦空气发出尖锐的呼啸,匕首上的血渍在空中划出暗红的弧线。艾德里安连忙召唤出白骨墙,却被她硬生生撞开,匕首擦着他的咽喉飞过,割破了颈侧的皮肤,血珠滴落在黑曜石法杖上,法杖突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光芒中浮现出片熟悉的广场,维洛尼卡的银月广场,年幼的艾德里安正踮着脚看罗格们训练。穿粉色裙子的小女孩举着比自己还高的长弓,箭却射中了旁边的苹果摊,摊主气得吹胡子瞪眼,女孩却叉着腰大笑——那是年幼的血鸟,她的母亲正拿着手帕追在后面,想擦掉她脸上的苹果汁。
“维洛尼卡的血……”血鸟的动作顿住了,眼神里闪过一丝迷茫,仿佛看到了什么遥远的景象。她的匕首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刀柄上的乌鸦图案突然裂开,露出底下模糊的矢车菊刻痕。“妈妈……的项链……她说明年春天带我去摘矢车菊……”
就在这时,莱拉的第二支骨箭射中了她的肩膀。血鸟惨叫一声,踉跄着后退,撞在祭坛上。那些堆积的白骨突然活了过来,伸出骨爪抓住她的四肢,像是无数只手在拖她入地狱。有具骸骨的手里还攥着半截箭杆,上面刻着“莉莉”二字,骨指深深抠进血鸟的皮肉里,留下五个血洞。
“放开我!我是安达利尔大人的使者!你们这些贱民!”血鸟疯狂地挣扎,指甲深深抠进白骨里,留下道道血痕。她的金发在挣扎中散开,露出里面夹杂的灰雁羽,那些羽毛突然开始燃烧,化作金色的火焰,照亮了她眼罩下的伤疤——那不是箭伤,是被某种钝器砸出来的,边缘还残留着铁锈的痕迹,与雷克斯团长佩剑上的花纹完全吻合。
艾德里安走到她面前,黑曜石法杖的光芒照亮了她脸上的每一道皱纹。他从背包里取出块银月徽章的碎片,那是从雷克斯团长的铠甲残片上取下的,边缘还留着剑砍的痕迹。“当年在黑鸦岭,是你用团长的佩剑砸伤了自己,嫁祸给逃跑的新兵莉莉。你以为没人知道,可军械库的老看守看到你偷偷把带血的佩剑藏进地窖——他的影子现在还守在那里。”
血鸟的瞳孔猛地放大,像是被踩中尾巴的猫。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嗬嗬的声响。有血沫从她嘴角涌出,血沫里混着细小的羽毛——那是她当年吞下的灰雁羽,雷克斯团长说这样能让箭术更精准,如今却成了穿肠的毒药。
“因为那个新兵的影子还在。”托姆的声音突然变得清晰,他的影子从艾德里安脚下钻出来,化作个模糊的女孩形象,穿着破旧的罗格制服,肩膀上有个狰狞的伤疤。女孩的手里攥着半块矢车菊发带,布料已经褪色,却依旧能看出精巧的针脚——那是血鸟亲手绣的,送给莉莉作为入营礼物。“她叫莉莉,被你诬陷成叛徒,活活烧死在木桩上。可她到死都攥着你送她的发带,嘴里还喊着你的名字。”
血鸟发出凄厉的尖叫,试图挣脱白骨的束缚,却被越缠越紧。那些白骨里渗出银色的光芒,顺着她的伤口钻进身体,邪能在光芒中发出“滋滋”的声响,像被点燃的油脂。她的皮肤开始剥落,露出底下淡金色的肌肉——那是常年练习箭术形成的肌肉线条,即使被邪能侵蚀,依旧能看出当年的力量与精准。
“我没错!”她的身体开始抽搐,金发迅速变得灰白,“是她们先背叛我的!团长明明答应让我当队长,却把位置给了卡夏那个废物!她连弓都拉不满!你们懂什么?我为罗格流的血比她喝的水都多!”血鸟的嘶吼里混杂着哭腔,那些银色光芒顺着血管蔓延,在她胸口聚成小小的银月形状。“那天安达利尔的爪牙撕开东门时,是我一箭射穿了恶魔的眼睛!可卡夏只会躲在盾后面发抖!凭什么她能当队长?就因为她是团长的侄女?”
艾德里安没有说话,只是将银月徽章的碎片按在她的胸口。碎片接触到皮肤的瞬间,爆发出耀眼的光芒,光芒中浮现出雷克斯团长的身影——他正将“银月之弓”递给年幼的血鸟,苍老的手轻轻覆在她的手上,教她如何稳住弓弦。“精准的箭术来自怜悯,而非仇恨。”团长的声音在光芒中回荡,像远处教堂的钟声。
血鸟的惨叫声戛然而止,身体在光芒中渐渐变得透明。她最后看了眼艾德里安手中的长弓,嘴角突然勾起丝微弱的笑意,像个终于卸下重担的孩子。“告诉卡夏……地窖里的箭簇……是留给她的……”她的身体化作无数光点,最后凝聚成只灰雁,扑扇着翅膀飞向朝阳,消失在金色的光海里。阳光穿透云层的刹那,有片灰雁羽缓缓落下,正好落在那具标着“老威尔”的尸体旁,像是某种迟来的忏悔。
祭坛上的长弓“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弓弦上的血色褪去,露出原本的银白色,上面刻着的“献给最勇敢的射手”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艾德里安捡起长弓时,发现弓身的裂缝里卡着半块矢车菊发带,布料已经褪色,却依旧能看出精巧的针脚——那是莉莉的发带,针脚与血鸟箭囊上的如出一辙,显然出自同一人之手。
埋骨之地的乌鸦突然集体发出悲鸣,盘旋三圈后向黑松林飞去。阳光第一次照透云层,落在那些被亵渎的墓碑上,有块刻着“莉莉”的断碑突然渗出清水,顺着碑面的裂缝流下,在地面汇成小小的水洼,水洼里倒映着两只依偎的灰雁。有只小松鼠从树洞里钻出来,抱着颗松果跳到艾德里安脚边,歪着头打量他手中的长弓,尾巴蓬松得像团绒球——它的左前爪缺了半根趾骨,像是被箭簇划伤过,却依旧灵活地捧着松果。
回到罗格营地时,夕阳正将木栅栏染成温暖的橘红色。卡夏带着罗格们站在门口,每个人都举着弓箭,箭头斜指地面——这是罗格最高的敬意。当艾德里安将那柄长弓递给她时,这位坚毅的女战士突然单膝跪地,身后的罗格们纷纷效仿,甲胄碰撞的声音在营地里回荡,像低沉的誓言。有个新兵突然哭出声来,她手里攥着支练习箭,箭杆上刻着歪歪扭扭的“鸟”字,那是血鸟失踪前教她刻的。
“从今天起,你是罗格的朋友。”卡夏的独眼里闪着泪光,长弓被她紧紧抱在怀里,弓身上的银月图案与她锁骨处的刺青完美重合。她突然想起血鸟失踪前夜,两人在军械库的争执——“等打赢了仗,我要在埋骨之地种满矢车菊。”“傻丫头,那时我们早回维洛尼卡了。”此刻长弓的木纹里渗出细小的水珠,像是谁的眼泪。“如果有一天你需要箭矢,整个营地的箭囊都会为你打开。”
艾德里安看着远处玩耍的孩子们,他们正用树枝模仿弓箭,笑声清脆得像风铃。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举着蒲公英跑来,绒毛落在他的链甲上,像无数小小的降落伞。托姆的影子从他肩头滑落到地上,和孩子们的影子追逐嬉戏,再也没有之前的颤抖。他知道,血鸟的阴影已经散去,但安达利尔的威胁仍在——不过这一次,他不再是孤身一人。
夜幕降临时,卡夏的指挥帐里传出悠扬的琴声。那是用修复好的长弓弓弦制成的琴弦,弹出的每一个音符都带着松脂的清香,在寂静的夜空中远远传开。琴声里有黑松林的风声,有埋骨之地的鸦鸣,还有两个女孩的笑声,像在诉说一个关于救赎的故事。帐外的篝火旁,罗格们正在分发麦饼,有个新兵突然指着天空喊道:“看!灰雁!”
一群灰雁正排着人字形飞过营地,翅膀在月光下泛着银辉。最前面的那只似乎回头望了一眼,长鸣一声,带着雁群消失在云层里。艾德里安握紧了手中的水晶,水晶里的维洛尼卡正在苏醒,护城河旁的矢车菊破土而出,沿着城墙一路铺向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