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阳光如火焰燃烧着我的肌肤,豆大的汗珠沿着我的脸颊滴落在肮脏的工作服上,我内心渴望着一片清凉。这时的我想起了水、风、阴影,再深入一点想起的是空调、冷饮。所以我将自己那辆破旧自行车,骑得是风生水起,恨不得马上脱离这片苦海,进入自己臆想的福地。
在我奔向办公室的时候,就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循声望去,看见他穿着工作服,戴着安全帽,正蹲在厂的二道门边,一棵树荫下抽烟。而那七月的阳光就在他的脚边灿烂着。
他是我读书时的一位好友,毕业后分在同一个厂,只不过为了各自的生活,已多年没什么往来。我跳下破旧的自行车,让自行车待在阳光里,自己却挤进那块小小的树阴下。他递给我一根烟,然后又给我点着火,便又蹲在树阴下。我站着吸了口烟,那烟有种干涩与苦味,使我嗓子更怀念水的清凉。这时头顶的树上,有一只蝉在无力地鸣叫,使我有种丧气的感觉。我看了看树,又看了看手上的烟,说:“这天真热。”
他抬眼看了看我,说:“这天气有虫子愿意叫,已经不错了,再热也许就没了声音。”
我看着他笑了笑,让夹着烟的手挥了挥。可就在挥的过程中,我体会到了阳光与阴影下肌肤不同的感觉。我说:“管它叫不叫,只要人活着就行。你现在怎么样?好长时间没见过你了?”
他有些淡淡地说:“我不也好久没见你了。我们大概差不多,每天上班下班。”
我笑了,确实每天都是这样。“现在能有班上就不错了,最起码有钱挣,可以养活自己。”
他又看了我一眼,说:“那你比我要快活,挣钱只要养活自己就行,可我还要用一个人的钱养活老婆与孩子。”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有一些不满,或者说不痛快。
我知道他老婆原来是有工作的,他这样说就证明他老婆已经下岗了。所以我有些犹豫地说:“其实现在像你这种情况多得很,你再给她找点事做不就行了,大不了少挣点,就算补贴家用。”
“有些事你不知道。”他这样说的时候,我明显感觉到他的心情暗淡下来,似乎眼前那热烈的阳光也在暗下去。我是个不喜欢打听的人,因为我相信每个人收藏自己的一点秘密,肯定都是有理由的。他吸了口烟,让烟雾在灼热的空气中飘动。“我家小孩有自闭症,平时要有人照顾,所以我不让老婆上班。可她待在家里也急得很。”
他这样说的时候,我眼前出现一个漂亮女孩的形象,她总是坐在自家门口,很乖巧的玩着一些玩具。只不过这女孩我已许久没见了,现在想来应该十五六岁了,似乎跟我儿子差不多大。这样想的时候,我就有了些忧伤。因为我已经透过眼前的阳光,看见了那孩子的生活前景,也可以看见我这位好友的生活前程。便不自觉地说:“怎么会这样呢?这种病可不好治。”
他看了看我说:“我带她跑遍了全国,家里一点钱也用得差不多了,可没什么效果。”
我说:“这种病是要有耐心的,没事要跟她多交流。”
他又看了看我说:“你好像知道这种病,那也应该知道结果的。弱智不一定是自闭症,但自闭症一定会是弱智。”
他这样说的时候,我猛然反应过来,我真的知道这种怪病,我另一个朋友的儿子就是这种病。那时我们住在一个生活区,所以经常在一起走动,我每次去都会跟那个孩子交流,后来那男孩看到我去,就会站在门口,对我露出一张笑脸迎我。记得那阵子我和他父亲一起分享着快乐与忧伤,孩子的一点变化都会让我高兴半天。记得那孩子第一次对我微笑时,我获得的快乐比跟那些健康的孩子们在一起要多,因为我知道这个孩子在悄悄地接纳我,对一个有自闭症的孩子来说,这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
阳光在头顶不躲不闪地照耀着,让光与热一起倾泻大地,我能感觉到地上的热浪与天上的热浪一起穿透我的肌肤,让汗水悄悄的流下。对这世上的事我们能说些什么?所有的语言与事实相比都是空洞的,它不能改变什么。虽然这种事实是你不想的,但你无法躲避,因为这是生活交给你的一副担子,你只能一直往前走。
在后面的时间里,我和他一起蹲在树阴下,谈话却变得有些沉闷,基本上是他在说,我在听着,让那苦涩而干燥的烟在眼前慢慢的燃烧。他讲如何带孩子看病;讲他与妻子因为这孩子的原因,而产生的矛盾;讲他自己曾对这孩子犯过的错误,总之讲的都是他生活中的压力。而我也相信他的这种压力要比我大得多,可我无能为力,在这片大好的阳光下,我看见所有的事物都是苍白的。此时的我,已经感受不到天空的炎热,一种凉意在我内心慢慢地升腾起来。
最后,他说:“今天也不知怎么啦,只是想说说这些事。日子还得慢慢地过,不是吗?”
我没有接他的话,但我知道他说的是事实,我们不让这样的生活继续下去,又能干些什么呢?我看着那片大好的阳光,不知道在这阳光下,我们的生活藏匿着多少秘密与艰辛。也许这世上所有生活的快乐都是短暂的,而艰辛却是长久的。
当我跟他分手道别后,我马上给我同在一个小区的朋友打电话,我只想知道那男孩现在如何,他在这片阳光下生活得自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