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沉甸甸地坠向雪偶山脉锯齿状的脊背,将最后一片熔金泼洒在灰黄的原野上。风依旧带着冷石地带残余的凉意,卷起干燥的沙尘,在稀疏的棘草丛上打着旋儿。戴厄特和小汤姆拖着雪橇,影子被拉得细长,投在通往小镇的、被无数车辙和蹄印压实的土路上。
铁砧镇——一块饱经风霜、边缘焦黑的木牌歪斜地插在路口,牌子上刻着的名字倒是笔锋刚硬,透着一股边陲之地特有的粗粝感。镇子依偎着几道低矮的、同样呈现灰黄色的砂岩丘陵而建,房屋大多是粗糙的原木或夯土垒砌,屋顶覆盖着厚重的、沾满矿尘的毛毡或石板。烟囱里冒出的炊烟,正是他们在远方看到的那几缕灰白,此刻混杂着燃烧劣质煤块、炖煮食物以及浓烈硫磺矿尘的味道,扑面而来。
叮当…叮当…叮当…
那金属敲击的声音愈发清晰,富有节奏,如同小镇的心跳,从镇子深处传来,伴随着隐约的、粗犷的吆喝声和驮兽低沉的嘶鸣。
踏入镇口的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
几个穿着厚实毛皮坎肩、脸上沾着黑灰的矿工正扛着鹤嘴锄和箩筐经过,看到戴厄特,动作瞬间僵住,嘴巴张得能塞进鹅卵石。一个提着水桶的妇人惊叫一声,木桶“咣当”砸在地上,浑浊的水流了一地。玩耍的孩童像受惊的兔子,尖叫着躲到屋角或大人身后,只露出惊恐的眼睛。
“亡…亡灵!”一个须发花白的老矿工哆嗦着指着戴厄特,声音抖得像风中的破锣。
小汤姆紧张地往戴厄特身后缩了缩,小手紧紧攥着骷髅冰冷的臂骨。
戴厄特停下脚步,空洞的眼窝平静地扫过这些惊恐的面孔。龙骨修复后带来的沉稳力量感,让他面对这种场面异常镇定。他微微抬起那只银光黯淡但依旧醒目的左臂骨(关节处还沾着冷石虫的绿色粘液干涸痕迹),指向镇子深处传来打铁声的方向,声音带着龙骨特有的低沉嗡鸣,穿透了凝固的空气:
“找商队。交易。不伤人。”
他的话语简洁、直接,没有任何威胁,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磐石般的稳定感,奇异地压下了部分恐慌。尤其当人们注意到他身后那个虽然狼狈但明显是活人的小男孩时,气氛稍微松动了一些。恐惧依旧存在,但好奇和边陲居民特有的、对“怪事”的些许麻木开始抬头。
“商…商队?”老矿工咽了口唾沫,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明,“‘铁蹄’商栈…镇子西头…叮当响最凶的地方就是…他们头儿…半身人罗比…见钱眼开的主儿…” 他飞快地说完,拉着同伴匆匆绕开,仿佛躲避瘟疫。
戴厄特点点头,拉起雪橇,无视了那些躲闪、窥探的目光,循着那越来越响亮的“叮当”声和浓重的硫磺、煤烟、皮革混合的气味,向镇西走去。
**铁蹄商栈**名副其实。一个巨大的、由原木和铁皮搭建的棚屋占据了镇西头一大片空地,棚屋一侧敞开着,露出里面火光熊熊的数座熔炉和铁砧。赤膊的魁梧铁匠正挥舞着沉重的铁锤,汗流浃背地敲打着烧红的铁条或马蹄铁,火星四溅。空气灼热,混杂着汗水、烧红的金属、皮革和驮兽粪便的味道。
棚屋前的空地上更是热闹。几支规模不一的商队正在装卸货物、修理车辆、喂食驮兽。体型硕大、披着厚毛的北地长毛牛喷着白气,拉着堆满硫磺矿石或粗糙木炭的大车;几头比格温小得多的山地驮羊,背上驮着鼓鼓囊囊的皮袋;最引人注目的是几头披着厚重鳞甲、形似巨大蜥蜴、步伐缓慢却异常沉稳的“岩背蜥”驮兽,背上固定着巨大的货架,显然属于长途跋涉的队伍。
就在这片喧嚣和热浪的中心,一个身影格外活跃。
那是个身高只到戴厄特盆骨的半身人。他穿着裁剪合体却沾满油污的皮背心和马裤,脚踏一双钉着铁掌的厚实皮靴,一头棕红色的卷发像火焰般蓬勃,几缕不听话地搭在额前。此刻,他正站在一个木箱上,唾沫横飞地指挥着几个伙计往一头岩背蜥的货架上捆扎货物,手里挥舞着一卷脏兮兮的羊皮纸清单,声音尖利而富有穿透力:
“…三号箱!轻点!轻点!里面是给‘金杯’老矮人的精密零件!摔坏一个螺丝,扣你们三个月麦酒!…那边!‘黑爪’!别让你的牛啃我的备用绳索!那是上好的北地雪藤!啃坏了把你当添头卖给食人魔部落!…”
他就是罗比·快脚,“铁蹄”商栈的主人,也是数支途经此地商队的组织者。
戴厄特拉着雪橇,像一艘破开喧嚣海浪的骨船,径直走到罗比所在的木箱前。他那庞大的骷髅身躯和幽蓝发光的脊梁骨带来的阴影,瞬间笼罩了跳脚指挥的半身人。
喧嚣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周围的伙计、铁匠、甚至几头驮兽都停下了动作,目光聚焦过来。罗比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猛地转过身,棕红色的眉毛高高挑起,几乎要飞进发际线里。他那双如同上好琥珀般的大眼睛,先是掠过戴厄特那醒目的骨架,瞳孔因震惊而放大,接着飞快地扫过雪橇上简陋的行囊,最后精准地定格在戴厄特那只明显不同寻常的银色左臂骨上——那材质和工艺,绝非边陲之地所有。
“诸神在上!”罗比的声音拔高了八度,带着一种戏剧性的夸张,但琥珀色的眼睛里却闪烁着精明的、评估价值的光芒,“一个会走路的古董货架?还带着个小跟班?稀奇!真他娘的稀奇!铁砧镇今天可真是开了眼了!” 他跳下木箱,绕着戴厄特转了一圈,像在打量一件奇货可居的商品,鼻子还夸张地嗅了嗅,“嗯…硫磺味儿,冷石地的铁锈味儿…还有点…深海咸腥?老天,你们从冻谷爬出来的?”
戴厄特任由他打量,空洞的眼窝锁定罗比:“你是罗比?”
“正是鄙人!铁砧镇消息最灵通、路子最野、价格最公道的罗比·快脚!” 半身人拍着胸脯,下巴微抬,“看你这身行头和这风尘仆仆的架势,还有这…嗯…独特的存在方式,是想搭车?还是想处理点‘来路不明’的…土特产?” 他搓了搓手指,意思不言而喻。
“搭车,南下。”戴厄特言简意赅,同时从雪橇上一个不起眼的皮袋里,掏出了那块“黑沉沉布满金星的金属疙瘩”。矿石在商栈火光的映照下,那些金色的星点仿佛活了过来,闪烁着内敛而神秘的光泽,沉甸甸的质感一看便知不凡。“这个,换两个人的位置,到南方暖和地。路上的吃用另算。” 他特意强调了“一小部分”。
罗比琥珀色的眼睛瞬间亮了,如同点燃了两簇小火苗!他几乎是扑了上来,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镶嵌着单片水晶的精致放大镜,凑到矿石前仔细端详。粗糙的手指抚过矿石冰凉的表面,感受着那奇异的颗粒感和沉甸甸的分量。
“嘶…有意思…”罗比的小胡子兴奋地抖动着,“黑铁伴生金?不像…这星点…纯度极高,分布奇特…像是…某种星辰陨铁?或者…深岩熔核的伴生精金?” 他抬起头,眼中精光四射,脸上却瞬间换上了一副为难的表情,“啧…东西嘛…有点意思。不过嘛,朋友,你也看到了,这年头跑商不容易!南下的路,盗匪多如牛毛,税卡比地鼠洞还密!我这‘铁蹄’商队,驮的是紧俏货,雇的是好手,养的是大牲口,成本高得吓死人!你这块…嗯…‘疙瘩’,分量是足,但具体价值嘛…难说得很,还得找行家鉴定…”
戴厄特不为所动,只是平静地看着他,龙骨深处发出低沉而稳定的嗡鸣,仿佛在无声地拆穿他讨价还价的把戏。
罗比被那嗡鸣和骷髅空洞的注视弄得有点发毛,眼珠转了转,话锋一转:“不过!谁让我罗比心善,最见不得人…呃…骨头落难呢!这样吧!” 他伸出两根短粗的手指,“这块石头,加上…” 他的目光又瞟向戴厄特腰间的工具包和雪橇上那个装“硬糖”的皮袋,“…你包里那块亮晶晶的小玩意儿(他指的是那块深紫色的晶体),再加十个…不,五个银币!我保证给你们俩安排个最舒服的‘岩背蜥’背筐位置!管够路上嚼的黑面包和肉干!一路平安送到‘金穗城’!那可是南方大城,暖和得很!怎么样?够公道吧?” 他努力让自己的笑容显得真诚。
戴厄特沉默了几秒。他需要商队,需要尽快南下。罗比的贪婪在意料之中。他掂量了一下手中的金属疙瘩,又看了一眼皮袋——深紫晶体能量活跃,或许另有他用。他从老汤姆给的工具包夹层里,摸出仅有的三枚魁人给的、带着硫磺味的粗糙银币(北境商队通用的小额货币),放在矿石旁边。
“矿石加三枚银币。只搭车到金穗城。路上的吃用,我们自己解决一部分。” 他的声音不容置疑,指了指小汤姆和自己,“位置要安全,避风。”
罗比的小眼睛在那块价值显然远超三枚银币的矿石和可怜巴巴的三枚银币上来回扫视,脸上表情变幻,像是在进行激烈的内心挣扎。最终,对那块奇异矿石的贪婪和对这具“骨头架子”潜在价值的评估(比如那身骨头和可能隐藏的宝贝)占了上风。他一拍大腿,发出清脆的响声:
“成交!罗比·快脚最欣赏爽快人…呃…爽快骨头!矿石加三枚银币!明早天蒙蒙亮,‘铁蹄’商队准时出发!给你们安排‘老石头’背上的筐,那家伙走得最稳!前面还带挡板,风雪不侵!” 他飞快地将矿石和三枚银币扫进自己腰间一个鼓囊囊的皮口袋里,动作麻利得像只偷油的老鼠,生怕戴厄特反悔。“今晚就住商栈后院棚屋!免费!算我送的!不过晚饭嘛…得你们自己想法子喽!” 他指了指商栈后面一排低矮的、散发着干草和驮兽气味的简陋棚屋。
小汤姆看着那块沉甸甸、亮晶晶的“疙瘩”被收走,小脸上有些不舍,但听到能坐“大蜥蜴”去暖和的地方,眼睛又亮了起来。
戴厄特点点头,拉着雪橇,带着小汤姆走向指定的棚屋。身后,罗比兴奋的吆喝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响亮,指挥着伙计们加快装货,仿佛那块矿石已经变成了金灿灿的钱币。
夜色如墨汁般在铁砧镇晕染开,吞噬了最后一丝天光。商栈的炉火和铁砧的敲打声渐渐稀疏,最终只剩下驮兽偶尔的响鼻和守夜人低沉的咳嗽。戴厄特和小汤姆蜷缩在简陋的棚屋一角,身下是散发着霉味和干草气息的草垫。
小汤姆抱着乳白石,温润的光晕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也驱散了他对陌生环境的些许不安。他小口啃着戴厄特用最后一点盐硝石水煮过的、不知名坚韧根茎(路上挖的),虽然味道苦涩,但能果腹。
戴厄特则靠坐在冰冷的土墙上,骨架在黑暗中如同沉默的雕塑。他将工具包放在膝上,小心地打开。布伦特那卷巨大而精准的北境冰海图安然无恙,散发着硝皮和矿物颜料的混合气味。老汤姆给的小工具包依旧贴身。那块深紫色的晶体在黑暗中闪烁着微弱的电光,被他小心地放回原处。最后,他的指骨触到了工具包最内侧——那块从布伦特船上得来的、用兽皮层层包裹的深青色怪骨碎片。自从冻谷那场规则层面的审判后,它彻底沉寂了,冰冷依旧,却再无那种贪婪的脉动。戴厄特将它拿出来,在乳白石微弱的光线下,深青色的骨片边缘锐利,内部仿佛凝固着幽深的漩涡。他看了片刻,又将它仔细包好,放回原处。这是隐患,也是线索。
龙骨脊梁在黑暗中散发着极其内敛的幽蓝光晕,平稳而有力,修复后的力量感在静默中流淌。他不需要睡眠,空洞的眼窝穿透棚屋的缝隙,望向南方铅灰色的夜空。
金穗城…南方…更暖和的土地…以及,那尚未完成的、刻在河东村老屋床头的遗愿清单。下一段旅程,将在晨光中启程。
棚屋外,风掠过原野,卷起干燥的沙尘,发出空旷的呜咽。铁砧镇沉入梦乡,只有商栈后院的几头岩背蜥,在睡梦中发出低沉的、如同石头摩擦般的呼吸声。其中一头体型最为庞大、鳞甲厚实、眼神温顺中带着沧桑的“老石头”,背上的货架已经基本装好,只在侧面预留了两个位置,铺着厚厚的干草和旧毛毡——那是罗比许诺的“避风港”。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商栈后院开始有了动静。守夜人敲响了梆子,低沉的声音在寂静中回荡。驮兽被唤醒,发出不满的响鼻和低吼。伙计们打着哈欠,骂骂咧咧地开始最后的检查绳索、喂食精料、给驮兽披上御寒的毛毡。
罗比·快脚那尖利的、如同哨子般的声音穿透了清晨的寒意:“起来!都给我麻利点!太阳晒屁股前必须上路!‘老石头’!‘铁蹄’!‘黑爪’!检查鞍具!…戴厄特!带好你的小跟班!该上车了!别磨蹭!时间就是金币!”
戴厄特和小汤姆早已收拾妥当。戴厄特将雪橇上最后一点有用的杂物塞进背筐,自己则背起那根海兽肋骨长矛。小汤姆抱着他的乳白石和木头知更鸟,小脸上带着初醒的懵懂和即将踏上新旅程的兴奋。
他们走出棚屋。清冽的空气中混杂着驮兽的体味、草料和劣质油脂的气息。东方天际,铅灰色的云层边缘被染上了一抹极其淡薄的鱼肚白。商队已经整装待发,庞大的岩背蜥“老石头”温顺地趴伏着,等待乘客。
罗比骑在一头格外精壮的山地驮羊背上,正不耐烦地催促着。看到戴厄特和小汤姆出来,他挥了挥手:“快!上筐!坐稳扶好!路上颠簸,别把骨头颠散了架还得我赔!” 他指了指“老石头”侧后方那个铺着厚草和毛毡、带有简陋挡板的藤筐。
戴厄特先将小汤姆托举上去,男孩笨拙地爬进筐里,找了个舒服的角落缩好。戴厄特自己则轻松地翻身而入,骨架在藤筐里坐得笔直,长矛倚在筐边。位置虽然简陋,但确实避风,视野也开阔。
“出发——!” 罗比一声令下,清脆的鞭哨声响起。
沉重的车轴发出“嘎吱”呻吟,驮兽的蹄子踏在冻硬的土路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庞大的商队如同一条苏醒的百足之虫,缓缓蠕动起来,离开了铁砧镇那弥漫着硫磺味的喧嚣,驶入灰黄原野清冷的晨光之中。
戴厄特坐在晃动的藤筐里,回望了一眼。铁砧镇低矮的轮廓在晨雾中渐渐模糊,镇后,雪偶山脉那如同盘坐雪人般的巨大剪影,沉默地矗立在铅灰色的天幕下,峰顶依旧覆盖着永恒的冰雪,在初露的晨曦中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龙骨在他脊梁中发出低沉而平稳的嗡鸣,如同远航的巨轮拉响了启程的汽笛。他空洞的眼窝转向南方,望向道路尽头那未知的、据说更加温暖的疆域。风卷着原野的尘土,掠过他坚固的骨架,带着远方湿润泥土和草木的模糊气息。
下一段旅程,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