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陶奚是听着榨汁机的声音醒来的,陶奚从沙发边探出头,看见了在厨房里准备早餐的傅凛,和落在他背上的晨光。
陶奚先是趴在沙发靠背上欣赏眼前的美景,又是多构图拍照留恋,才心满意足地跑去卫生间洗漱,他速度很快,结束的时候正赶上榨汁机收工。
“我来我来,”陶奚很有眼力见地凑上去,“交给我吧。”
今天的早饭是意大利面和豆浆,陶奚熟练地将意面装盘,煎香的牛柳叠在面堆上,黑椒酱汁像粘稠的瀑布一样淌下,流入意面的缝隙,散发出浓郁诱人的香味,勾得人食指大动。
陶奚和傅凛一边吃早饭,一边聊起昨天的音乐会。
“他们应该还是学生吧,看上去年纪不大的样子。”
“嗯,他们是附近音乐学院的学生。”
“真了不起.....对了,他们好像没有老师带队,这次音乐会是他们自己办的活动吗?”
“他们说是社团活动。”
“真厉害啊,”陶奚不住地感叹,“年纪轻轻就自己找机会演出了,真是后生可畏。”
傅凛听完他说的话后扬了一下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怎么了?”陶奚话刚说出口,就猛地想起自己以前也和同学找地方演出过,刚刚那些话也随之变了味,仿佛他不是在夸乐团的学生,而是在给自己脸上贴金。
陶奚连忙解释:“....我没那个意思!!”
傅凛故意不听他解释,端着没喝完的豆浆起身,走的时候还不忘意味深长地留下一句:“是吗?”
想说说不了,不说又难受,陶奚又羞耻又尴尬,麻木地嚼着餐盘里剩下的黑椒牛柳,满脸食不知味。
而刚刚给他暴击的傅凛却坐在沙发里,一边通过电视机旁边的反光镜欣赏陶奚的反应,一边悠闲地喝完了豆浆。
“咚咚咚。”
门口传来敲门声,正好洗完碗的陶奚走出厨房,在第二道敲门声中打开了门。门外站着一个亚洲面孔的男人,男人看到陶奚的时候有一点惊讶,不过他很快就收敛了表情,还朝陶奚笑了一下:“您好,我找傅凛。”
“啊,他在,”陶奚侧身让人进门,“你进来吧。”
傅凛在陶奚给男人找拖鞋的时候走出阳台,手里还拿着浇花用的喷壶:“柜子里有鞋套。”
陶奚打开玄关旁边的储物柜,给男人拿了一双鞋套:“不好意思啊,家里没有多余的拖鞋了。”
“没关系。”男人温和地笑了笑。
男人进门后就和傅凛一起去了书房,陶奚注意到那个男人手里拿着一个公文包。
陶奚突然感到有一些不安,可是他无法解释这种不安,他在站在书房的门口,听不见里面的声音和动静。
上一次他站在书房门口偷听,还是在麓阳小区听傅彦和傅凛吵架。
难怪自己会不安,陶奚想,他可能继绑架后,又得了和书房有关的PTSD。
男人走出书房的时候陶奚正窝在沙发上看一本书,男人记得那是一本德语书:“陶先生也会德语吗?”
陶奚站起身,将书放回茶几上,有些不好意思地亮出手机屏幕上的翻译页面:“不会,不过我正准备学。对了,刚刚太匆忙,还没问过您贵姓。”
“德语可不简单,”男人向陶奚向陶奚伸出右手,“免贵,姓楼,楼晟,是傅先生的律师。”
律师?
陶奚握住楼晟的手,客气道:“楼律师您好。”
他们这边寒暄完,傅凛也从书房出来了,他扫了一眼陶奚和楼晟握着的手,又很快移开,走近几步将手里的文件袋递到楼晟面前:“辛苦了。”
陶奚像是做贼被逮了个现场,和楼晟默契的双双收回了手。
“这是我分内的事,”楼晟接过文件夹,放进了公文包的夹层里,“那我先走了,有事您再联系我。”
傅凛点了下头:“慢走。”
送走楼晟,陶奚迫不及待地凑到傅凛旁边,但他组织了半天语言,最后只憋出一句:“你渴吗?我给你倒杯水吧?”
他这话说得太出人意料,以至于傅凛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傅凛还是回应了他:“嗯。”
陶奚给傅凛倒了一杯温水,在傅凛和楼晟在书房谈话的时候,陶奚曾想过自己要不要进去送咖啡,连水他都烧好了,不过他最后没有用这个蹩脚的借口。
傅凛接过玻璃杯,他刚刚和楼晟说了很多事情,的确需要补充点水分。
他们相顾无言直到玻璃杯里的水见底,傅凛将玻璃杯放在茶几上,拍了拍身侧的沙发,示意陶奚坐下。
陶奚没动。
傅凛猜到了他的反应:“听话。”
陶奚低下头:“可以不听吗?”
傅凛笑了一声,但更像一声叹息:“你总要听的。”
“我知道,”陶奚没抬头,“我知道我怎么逃避都改变不了你的想法。”
无论是陶奚,还是傅凛,他们都像是忘记了冬至那个夜晚发生的一切,在卢塞恩度过了一段堪称美好的时光。
陶奚努力地向傅凛展现他最好的一面,积极、乐观、外向,他费尽心力,求的不过是让傅凛多看他一眼,说不定在某个瞬间的一眼,就能让傅凛回心转意,放弃离开的想法。
无论是离开他,还是离开这个世界。
陶奚抬起头,却落下了泪:“傅凛,你还是决定去安乐死吗?”
傅凛知道陶奚会很难过,这是他早就预料到,想要避免却没有成功的事情。
至于陶奚问的问题,傅凛其实早就有了答案——只要是他决定的事情,就没有转圜的余地。所以当他决定要去安乐死后,他就开始料理一切需要他解决、善后的事情,没有花费哪怕一瞬间去犹疑这件事要不要放弃。
可是傅凛现在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陶奚安静又悲伤地望着他,棕色的眼睛里除了眼泪就是他,像是一个等待审判的人,明知裁决不会更改,却仍然期待奇迹。
“对,”傅凛给了他答案,“我没有改变想法。”
陶奚绝望地闭上眼,缓缓坐到了傅凛的旁边,像是被抽出了全身的力气一样塌下了肩,他声音颤抖着:“为什么?我以为你已经……”
傅凛平静地看着陶奚,让他说不出话来。
已经什么呢?
已经接受了自己的感情?还是已经放下了推远自己的想法?
不说傅凛到底有没有接受他,就算有,又能说明什么、改变什么呢?
让傅凛痛苦的又不是陶奚。
“为什么?”傅凛重复了陶奚的话,他望着阳台上的花,问道,“你知道我之前在做什么吗?”
陶奚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他知道傅凛去贩毒集团做过卧底,却不知道他具体在做什么。
傅凛很淡地笑了,总结了一下他不堪回首的十年:“无恶不作,罄竹难书。”
认真算起来,比起在警校读书,傅凛做毒贩的时间要长得多。他见过这个世界最黑暗、最肮脏、最扭曲的罪恶,可最为可怕的,是在这漫长的十年里,他从来不是置身事外的看客,而是身陷其中的囚徒。
十年啊,太久了,久到环境足以改变一切——习惯、行事、思维,久到傅凛都快要找不到自己身上还有什么和那些人不一样了。
就像那个毒枭在发现他是卧底,给他注射毒品时说的一样:傅凛,你回不去了,你已经是个罪人了。
陶奚想安慰傅凛,说你不是故意的,那些都不是你的错,可他也知道,傅凛不需要这样的安慰,因为他听得够多了。
陶奚不是一个擅长掩饰情绪的人,傅凛揉了揉他的头发。
其实今天傅凛本来想和陶奚说以后的打算的——对陶奚的打算,陶奚想要去做什么,傅凛总能帮一帮的。可他突然有了倾诉欲,想和眼前这个人说些话。
“想听故事吗?”傅凛问。
陶奚点点头,往傅凛那边挪了挪。
傅凛避过了那些保密协议里的东西,将自己本来想带进坟墓的经历说了出来。
金三角不眠的夜晚,漫山遍野的罂粟,觥筹交错间荒唐的交易,废旧仓库里令人作呕的血腥气,结束生命的一声声枪响,和推入血管的一针毒剂。
他说得很慢,声音也轻,仿佛在叙述一个和自己无关的故事,但字眼句缝中溢出的情绪却那样的强烈。
一个人怎么会有这样汹涌的情绪?
不需要眼泪、嘶吼,甚至不需要表情,就能让听故事的人感到窒息般的痛苦。
傅凛活得太痛苦了。
他曾见证罪恶缔约,世道浇漓,他也曾目睹挚友惨死,恩师殉道,当然也没有躲过被毒品消磨,变得面目全非。
当然,让他变得面目全非的并不只是毒品,还有在他身上留下刻骨烙印的每一分每一秒。
陶奚说不出任何劝解和挽留的话,他没有资格,谁都没有。
陶奚觉得呼吸困难,靠握住傅凛的手才能稳住一点,他抬手摸了摸傅凛的右眼眼尾:“还疼吗?”
在离他指尖不到两厘米的地方,有一个仿生的眼球,它精致至极,嵌在眼眶里,像一个艺术品。
傅凛稍稍低下头,能感觉到指尖微凉的温度:“不疼。”
“你骗人……”陶奚瞬间就落下了眼泪,被他强行维稳的情绪顷刻坍圮,压垮了他的苦苦凝聚的冷静,说话的时候都因为喘不上气而变得哽咽。
傅凛觉得有些好笑,递过去两张纸:“都说了不疼。”
陶奚擦不干净眼泪,干脆扑过去抱住傅凛,埋在他肩窝里放纵泪水肆虐:“你骗人,那是你的眼睛啊,你怎么可能不疼!!”
我的眼睛?
傅凛偏头,侧脸蹭到了陶奚柔软的发丝,他闭上眼动了动眼球——左眼球,而不会动的义眼没有让他感觉不适,非常安静。
我的眼睛早就没有感觉了,傅凛想,但是他知道这句话除了让陶奚更难过外没有任何意义,所以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地拍了拍陶奚的背,像一阵风拂过湖面,用新一圈涟漪冲散波动的情绪。
他们相拥着,如同在共度寒冬的动物,借彼此身上的温暖抵御严寒。
等到陶奚不再哭了,他松开手里攥着的毛衣布料,从傅凛的怀里爬了出来。
陶奚看着傅凛,认真地说:“让我陪着你吧。”
傅凛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为什么?”
“不想让你一个人走,”陶奚的眼眶通红,眼睛却像镜子一样透亮,倒映出两个小小的人像,“不想错过和你有关的一切。”
如果陶奚亲眼见证了自己的死亡,他永远都走不出去的,傅凛想,所以他没回答他,而是看向窗外:“……下雪了。”
陶奚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雪花正纷纷扬扬地从天幕飘落,镀着阳光,落在阳台的月季上,遮住它原本绚烂的颜色。
宛如一场盛大的谢幕,而谢幕就是告别。
瑞士是一个多雪的国家,下雪是很常见的事情。雪并没有情感,但是人有,所以陶奚会崩溃:他觉得这场雪下得太巧了,正巧这个时候,正巧在他们的面前,像是命运故意要让他知道,他什么都做不了。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是对我来说,不能陪在你身边更让我痛苦,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他抓住傅凛的手臂,像是抓住了黑暗地下室里唯一的光:“傅凛,你不打算救我了吗?”
陶奚啊,陶奚。
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
执迷不悟,屡教不改。
傅凛伸手擦掉他的眼泪,按了按他红肿的眼尾:“答应我一件事。”
陶奚生怕他反悔:“一万个也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