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四,大雪。
新年的第一场雪从半夜下到上午十点才缓下来,陶奚和傅凛出门的时候,地上已经积了一掌厚的雪。
陶奚在卢塞恩和雪共处了二十多天,再看到雪却还是难抑满心的欣喜,兴致勃勃地推起了雪人。
陶奚忙活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堆出来一个白白胖胖的雪人,他看了看雪人,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于是回头看傅凛:“傅凛,你觉不觉得有哪里怪怪的?”
傅凛抱着胸打量了两眼陶奚的雪人:“不怪,但是丑。”
陶奚拉着傅凛上前:“那你给他画个笑脸吧,有笑脸就不丑了。”
傅凛用夹着香烟的手指给雪人画了个笑脸,他看着自己随手画的表情,嫌弃地“啧”了一声:“还是丑。”
陶奚哈哈大笑,在傅凛把他拖回去前给雪人拍了好几张照片。
他们身后,笑声和洁白的雪纷纷扬扬地落下,一层又一层地遮覆大地,压得一切生息都沉入死寂。
预约的手术时间是正月初八,也就是四天后,傅凛打算回麓阳小区拿些东西就出发。
这几天和傅凛的家人相处,陶奚知道他们也都知道傅凛的决定了,作为傅凛最亲近的家人,他们当然悲伤痛苦,但他们都选择了尊重与支持。
他们都很爱傅凛,这种爱不会因为傅凛的生命终止而终止。
他们希望他重获自由。
温静将他们送上车,隔着车窗,她笑靥如花:“注意安全,过两天再见。”
陶奚朝她点头:“嗯。”
回到1102,他们很快收拾好了准备带去瑞士的东西,临走时,傅凛和陶奚到里间上了三炷香。
傅凛看了好一会儿这些沉默的朋友,声音淡淡:“走吧。”
门轻轻合上,带动的气流惊动香火上袅袅的烟雾,将它们吹散,或者说,让它们彻底融入这个世界。
落地卢塞恩是初五的傍晚,傅凛和陶奚去琉森湖旁那家店接回了寄存在那里的月季,还吃了顿芝士火锅。
为表感谢,傅凛给老板娘包了一个红包,老板娘笑盈盈地接过红包,还向陶奚学了“新年快乐”的中文。
回国的这段时间里,傅凛请了一位保洁负责打扫,所以当他们回到这个有着红色大门的小房子时,房间里的一切仿佛还保持着他们离开时的模样。
再次回到这个地方,陶奚说不上来自己是悲是喜,只觉得有些坐立不安的心悸。
“不舒服?”
傅凛递给陶奚一杯温水。
“没有,”陶奚接过水,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就是有些紧张。”
傅凛沉默了一会儿,才抬手捏了捏他的后颈:“去洗澡,早点睡。”
“好啊。”陶奚偏头蹭了蹭傅凛的手腕。
卢塞恩的夜晚比麓城要冷一些,陶奚窝进被子里,一点点往傅凛身旁挪,直到手臂隔着睡衣相贴,他伸手勾住了傅凛的尾指。
温热的触感从指间涌上四肢百骸和跃动的心脏,陶奚侧翻过身,对上傅凛微微侧向他的侧脸。
陶奚:“晚安。”
傅凛:“嗯。”
月光通过薄薄的垂帘落进室内,随着时间一点点融入二人平缓的呼吸和梦境。
陶奚醒来的时候是下午两点,他摸了摸旁边的被子,发现那里早已是一片冰冷。陶奚迅速洗漱完,熟门熟路地到厨房给傅凛打下手。
陶奚接过傅凛手中的面碗,笑盈盈地看向他:“早上好啊。”
“早上?”傅凛微微挑眉。
陶奚有些心虚:“好像是下午好。”
傅凛“嗯”了一声算作答复,解开腰间的围裙搭在了厨房的置物架上。
午餐过后,陶奚和傅凛一起去了医院,不过他并没有和傅凛一起进诊室,而是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等傅凛从里面出来。
瑞士的医院在陶奚眼里和麓城的医院差不多,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像阿尔卑斯山脉上的积雪。
真冷啊,陶奚望着天花板,有些懊悔地想,应该再穿厚一点的。
“嗡嗡。”
外套口袋里的手机震了震,陶奚掏出来一看,是温静发来的消息。
温静:我们到机场了,现在去找你们吧。
陶奚回她:好啊。
身旁的门“吱呀”一声推开,傅凛从诊室走出来。
“温静给我们发消息了,”陶奚把手机举给傅凛看,“她说她们现在过来。”
傅凛:“不用,我给他们定了苏黎世的酒店。”
陶奚想起来了,傅凛预约的尊严机构在苏黎世,而不是卢塞恩。
陶奚:“那我们不回去了吗?”
他指的是卢塞恩的小房子。
傅凛:“不回去了。”
陶奚:“……好。”
从卢塞恩去苏黎世坐火车很方便,陶奚选了靠窗的座位,和傅凛一起看窗外飞掠而过的景色。
今天天气很好,下午四点多的天空依旧干净明亮,越过车窗玻璃,能看见绵延不尽的雪山和波光粼粼的湖泊,漂亮得像一幅令人心驰神往的画。
陶奚突然想起了什么,在玻璃上哈了一口气,趁着薄雾未散,画了一个爱心。
陶奚转头指给傅凛看:“看!”
傅凛对他的嫌弃溢于言表:“弱智。”
陶奚听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一点也不觉得伤心,习以为常地“嘿嘿”一声,扭头用手机拍下了那个快要模糊的爱心。
陶奚:“我还是第一次去苏黎世玩呢,那里也和卢塞恩一样漂亮吗?”
傅凛“嗯”了一声:“差不多。”
“那就好,”陶奚望回窗外,那里天气晴朗,“希望那边能暖和一点。”
刚出苏黎世的火车站,陶奚就看见了等在外面的傅彦和温静,温静朝他招手:“这边。”
坐上车,陶奚发现后座有一个叠得方正的围巾,乳白色流苏围巾,看上去像是温静常戴的款式。
陶奚把围巾递向坐在副驾驶的温静:“你的围巾。”
“啊,”温静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这个是小凛让我给你带的,他说你们来苏黎世什么都没带,让我给你拿条围巾,免得晚上降温会着凉。”
陶奚转头看向坐在旁边的傅凛,刚想开口,就被傅凛打断了:“闭嘴。”
陶奚顺从地咽下了到嘴边的话,朝温静道谢:“谢谢。”
温静摆摆手,她侧过脸来看了看坐在后座的二人,笑盈盈地调侃:“哎呀,还是小朋友啊。”
傅凛迎着温静的眼神,喊了声正在开车的傅彦:“哥,嫂子这么喜欢小朋友,爸妈应该很高兴吧。”
傅彦不置可否地低笑一声,刚刚还满眼促狭的温静缩回副驾驶,嘟囔了一句:“一点也不可爱。”
得胜归来的傅凛扬了扬嘴角,瞥向陶奚:“愣着干什么,戴围巾。”
陶奚赶忙围上围巾,挡住有些发烫的耳廓和脸颊,看着眼露满意的傅凛,他嘴比脑子快地开口:“我觉得还挺可爱的。”
温静在看手机没听清:“你说什么?”
陶奚回过神来赶紧解释:“围巾还挺暖和的,哈哈……”
温静眉眼弯弯:“是吧。”
陶奚偷偷去看傅凛的脸色,发现傅凛正望着车窗外的风景,压根没看他。
长途飞行让人身心俱疲,大家一起吃了顿饭后就到了傅凛预定的酒店休息。看着酒店里干净整洁的陈设,陶奚想起了被他忘在卢塞恩的那一盆月季。
陶奚给住在隔壁的傅凛发消息:我们好像把月季给忘了。
傅凛:没事,不会死。
陶奚想了一下,的确,明天他就能回卢塞恩了,月季放在房内不会挨冻,只是一天不浇水,不会死的。
陶奚回傅凛:那就好。
回完消息,陶奚找出温静给他的东西。刚刚回酒店的时候,温静递给他一个纸袋,不轻不重,陶奚一直没来得及看里面是什么东西。
松开纸袋封口处连着提手的丝带,陶奚拿出了里面的东西。
一本书,准确来说是一本博尔赫斯的诗集,傅凛借给他的《另一个,同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