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章 退无可退

　　天空阴云密布，雨仍淅淅沥沥地下着。秦淮河与护城河的排水功能已基本失效，水位持续上升。

　　巡抚衙门内，地面一片白茫茫，水已没过脚面，签押房外，十几个军士披着雨披，用砖头和木板为进出的人们搭起一座小桥。签押房建在一尺半高的台基上，暂时不用担心进水。

　　房内，林润对鲁晨的回答颇为满意，严峻的神情略有缓和。

　　“原计划到苏州后再与你会面，没想到今年汛情如此严重……以往都是飓风过后，水位才会涨过两尺，因此，本院不能墨守成规，等待风汛到来，将立即移驻苏州，亲临前线指挥防汛。”

　　飓风即后世所称的台风，梅雨季与台风季叠加，势必引发严重洪灾，因此，每年七至九月台风季，应天巡抚都会移驻苏州，就近指挥太湖下游地区的防汛工作，然而，像今年这样早早移驻苏州的情况，确实罕见。

　　“是。”鲁晨心里暗暗吃惊，看来形势相当严峻了。

　　“每年抗洪的时候，昆山县都是个棘手的地方，平常别的县没被淹，昆山却总会被淹。”林润叹了口气，说道，“如今汛情又特别严重，我实在放心不下。”

　　他看了鲁晨一眼，接着说道：“说实在的，我不太认同南吏部的安排，赵知县虽说有状元的才华，可就是没经验，而抗洪这件事，最需要的恰恰就是经验啊！”

　　“是啊，下官也很意外。”鲁晨有点尴尬，没想到这位上司这么直率。

　　“不过吏部和布政司不一样，我也只能根据实际情况来安排。”林润那俊朗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但很快就消失了，“好在赵知县不是那种只懂书本、不懂政务的书呆子。”

　　“下官惭愧，只能多花些功夫，尽力不让中丞失望。”鲁晨的脸微微发红，心里想着，这还不得多亏有个好儿子，还给我找了两个好帮手。

　　“我失望倒没什么，重要的是不能让昆山四十万百姓失望。”林润站起来，目光坚定地看着鲁晨。

　　后湖黄册上有记载，昆山县的在册人口为二十万，然而实际人口已超过了四十万，听闻这个数字，鲁晨不禁觉得这两天冷气吸得有些多。

　　林润表示，人口增多这件事既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好之处在于人多力量大，在进行防汛抗洪等任务时，人手充足能发挥很大作用，但坏处也很明显，那就是要思考拿什么来养活这么多张嘴。

　　鲁晨认同地点点头，正想着该怎么回答，林润却没有继续考问他的意思，而是神情严肃地进行了一番指点。

　　苏松地区种植的是两季稻，六月收获早稻，七月再种晚稻，以往大多数年份里，昆山能够坚持到七月飓风来临的时候，才会出现内涝情况，所以好歹还能收一季稻。

　　但是今年内涝提前了，整个昆南注定全年都没有收成了，因此，一定要守住北面的江堤，只有这样，才能保住昆北的夏收秋种。

　　鲁晨赶忙重重地点头，表示记住了。

　　林润神色凝重，向鲁晨细细剖析着江堤失守后可能带来的一系列严重后果。

　　“你要知道，一旦江堤失守，那对于昆山而言，将是灭顶之灾，今年昆山的收成必定会颗粒无收，老百姓没了粮食，生活便没了依靠，他们只能拖家带口，纷纷跑到邻县去打工要饭。”

　　“这可不是小事，大量人流涌入邻县，必然会给邻县带来巨大的负担，以往年份，情况或许还不至于如此糟糕，可今年整个苏松一带的防汛形势都异常严峻，在这样的大环境下，难保各县会因为自身压力而出现排外情绪，到时候，吃亏的肯定是昆山的百姓，他们本就生活困苦，若再遭此磨难，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林润微微停顿，目光紧紧盯着鲁晨，接着说道：“这还只是一方面，更为严重的是，一旦江堤失守，晚稻也就无法正常种植了，那些逃难出去的百姓，在历经诸多苦难后，很可能就彻底不会回来了，毕竟谁愿意回到一个满是灾难、毫无生机的地方呢？到时候，你昆山县没了人口，这县还能算是个县吗？只能荒废在那儿，多年的积累毁于一旦，想要恢复元气，恐怕需要好多年。”

　　“鲁晨，你作为这里的知县，或许觉得自己有足够的能力和资本拍拍屁股走人，但你想想，你这一走，留下的却是一个满目疮痍的烂摊子。这将会是你人生中永远无法抹去的污点，无论你日后取得多大的成就，这个污点都将如影随形，被人们所诟病。”

　　林润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更重要的是，一旦江堤失守，全县都会被水泡过，在这种潮湿闷热的环境下，瘟疫极易横行，为了保全大局，本院将不得不采取极端措施，封锁县境，不许任何人进出昆山，到那时，昆山城内动乱横生，到处都是饥饿的人们，饿殍遍野。你的辖区将变成人间地狱，那种惨状不堪设想，在这种情况下，你能不能撑到想离开的时候，都是一个极大的问题，也许还没等你做出离开的决定，就被各种混乱的局面所吞噬。”

　　林润说完这些，定定地看着鲁晨，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期待，想看看鲁晨是否会被这可怕的后果吓到，从而改变自己的想法。

　　鲁晨却没有丝毫畏惧，他昂首挺胸，目光坚定，慷慨激昂地说道：“下官愿立军令状，誓与昆山共存亡！”

　　在当前局势下，一切都如两位幕友所预料的那般，徐渭找到鲁晨，明确告知他在这种情况下，想要临阵脱逃是绝无可能的，除非他能像某些人那样找个借口丁忧，不过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李铭大概率是不会同意这种做法的。

　　事已至此，局面已然十分明朗，伸头一刀，缩头同样也是一刀，既然如此，那还不如把姿态摆起来，把调门拉高，把架子搭稳。

　　要知道，一旦挺过这一关，那可就是英雄好汉，实实在在的民心政绩也就到手了，想到这里，徐渭不禁琢磨着，嗯，今年年终报告的内容想必会很丰富。

　　鲁晨可不是孤立无援的，他身后有一个实力强劲的后援团，这个后援团堪称天王级，要钱的话，有充足的资金支持；要人的话，能调配各方人力；要是需要主意和策略，那更是不在话下。

　　林润看到鲁晨面对困难没有退缩，心中十分满意，微微颔首，神情庄重地说道：“好，这才像是要上战场的样子！你一定要记住，务必保住北堤，这是关乎大局的关键所在，同时，昆北的夏收秋种也不能有任何闪失，这关系到百姓的生计，还要严防死守，做好疫病的防范工作，绝不能让疫病在此时肆虐，最重要的是，要让老百姓有饭吃，确保社会不发生动乱。”

　　说着，林润伸出四根手指，加重语气强调道：“只要你能把这四件事都做好，本院一定会为你请功！”

　　“恳请中丞下达训令，去掉署理，直接调任下官为昆山知县！”鲁晨言辞愈发坚定，“唯有如此，方能服众，若百姓知晓他们的知县随时可能离职，又怎会相信下官会与他们同生共死？”

　　“好，很好！”林润满意地点头，鲁晨在他心中的形象顿时提升，“行，本院会发文吏部，将此事落实。”

　　随后，林润站起身来，走向鲁晨。

　　鲁晨也赶忙起身。

　　“南直情况特殊，无省级布政司，也就无藩库，只能依靠府里调拨物资。”林润拍了拍鲁晨的肩膀，温声道，“所以本院现在无法给你太多支持，只能保证两件事，其一，本院移驻苏州后，会尽力向昆山倾斜资源，你到任后尽快列出急缺物资清单，本院为你筹集。”

　　“多谢中丞。”鲁晨连忙恭敬道谢。

　　林润的此番举动，鲁晨心里清楚得很，那是要承受不小压力的，毕竟在官场，上级越级指挥、下级越级汇报，向来都是忌讳，中层官员对此极为敏感，稍有不慎就会引发强烈反弹。

　　所以林润选择等到移驻苏州，与苏州知府仔细协调之后，再着手物资调拨一事，这般安排，虽说过程可能繁琐些，但比起日后鲁晨伸着手去府里艰难求讨，可就要容易太多。

　　吴承恩也私下告知鲁晨，昆山县向来好似后娘养的，不受重视，一旦苏州府下辖各县都遭遇灾情，府里分配救灾物资时，昆山县怕是根本排不上号。

　　林润身为巡抚，管辖近百个县，事务繁杂，他能惦记着昆山，还主动帮昆山化解难题，这份心意着实难得，行为令人钦佩。

　　“此外，本院有权决定，先免除昆山一半的赋税。”林润接着又说道，“剩下那一半，就根据受灾实际情况再做定夺。”

　　“这就出发吧。本院也会尽快前往昆山视察，但愿到那时，江堤稳固，一切顺遂无忧。”林润边说边用力拍了拍鲁晨的肩膀，目光中满是期待，“等昆山安稳度过此次难关，本院定要向你敬酒！”

　　“是，遵命！”鲁晨高声应下，随后领命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