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7章 怨气满满
潘中丞的脸色阴晴不定,几经变化后,最终还是缓缓放软了姿态,带着几分讪笑说道:“你这孩子,老夫何时说过要离开?”
他急忙给身旁的仆人使了个眼色,那仆人立刻心领神会,匆匆把刚刚搬出来的行李又一一搬了回去。
“老夫可不是那种做事虎头蛇尾之人,既然说了要帮昆山的父老乡亲抗击洪水,那就必定坚守到汛期结束。”潘中丞信誓旦旦地说道。
李公子却依旧轻轻摇头,说道:“还是算了吧,您老人家这火气实在太大,我心里害怕呀。”
潘季驯一听,顿时觉得气血上涌,但在水泥带来的巨大诱惑面前,他还是强压下心中的怒火,硬挤出一丝笑容,说道:“好好,我保证往后不再发火,这样总行了吧?”
“那要是说话不算数可怎么办?”李公子像个孩子般问道。
潘季驯只觉得自己的耐心快要被消磨殆尽,耐着性子说道:“那你说要怎么办吧?”
“你得保证,每发一次火,就得在我这儿多待上一个月。”李铭一脸严肃认真地说道。
潘季驯一听,顿时张嘴结舌,想点头答应却又实在难以做到。
一旁的鲁晨在心中暗暗替老潘捏了一把汗,心想就您这暴躁的脾气,要是真点了头,干脆把户籍直接改成昆山县得了。
“嘿,我早就看出来了,你说话压根就不算数。”李铭气鼓鼓地把头一扭,佯装要离开的样子。
“别呀,别走。”潘季驯满脸无奈,连忙拉住李铭,说道,“行,我答应你还不成吗?”
稍作停顿后,潘季驯指了指那堆石头,道:“只要这水泥真如你说的那般神奇,本官保证发一次火就多留一个月,直到服阙,这样总行了吧?”
“嗯,这还差不多。”李铭这才点点头,两人竟像小孩般拉了钩。
随后,李公子收起那副耍宝的模样,带着潘季驯下了大堤。
没了堤坝的阻隔,潘季驯这才留意到,和李公子一同来的,还有十条大船。
李铭轻轻点头,于晨会意,当即吩咐手下人将盖在船上的油布掀开。
只见头一条船上,堆满了脏兮兮的麻袋,后面九条船上,则装满了一船船的粗石料。
工人们将麻袋从船上扛下,堆放在河畔的空地上。
李铭吩咐手下打开一袋,给潘季驯查看。
“这粉末如此细腻,跟炒面差不多?”潘季驯伸手抓起一把,仔细端详着。
就在潘季驯打算尝一尝时,李铭赶忙拦住他,说道:“这东西遇水就会起反应,你要是吃了,小心糊住嗓子。”
“呃……”潘季驯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克制住了心底那股想要尝尝的冲动,拍了拍手问道:“这水泥该怎么用?”
“看好了。”李公子笑着让于晨给潘季驯演示一番。
清晨,李铭指挥工人开启几袋水泥,同时从附近河里取来河沙与石子,按照大致 1:1:3 的比例,把这三种材料混合在一起,接着加入约为水泥量三分之一的水,随后用木棒在现场搅拌起来。
“这碎石子也能用?”潘季驯不禁露出惊讶之色。
在他过往修筑河堤的经验里,碎石子可是个让人头疼的存在,因为一旦石子过多,堤坝就极易出现漏水的情况。
以往那些不太听话的工人,总是偷懒,不肯仔细筛干净石子,直接就把土和石子一股脑地填到堤坝里面,要知道,千里之堤可能就因为这一个小小的疏漏而毁于一旦,甚至会影响到整段堤坝的安全。
河边的石子数量着实庞大,随处可见。
此刻,看到李铭用的最多的居然是碎石子,潘季驯的好奇心被彻底勾了起来,他心里暗自琢磨,照这么看,水泥和石材的消耗量可比自己之前预想的要少得多啊。
在工人搅拌混凝土的时候,李铭吩咐手下在地面挖出一道类似棺材板大小的沟槽,用作地基。
不多时,沟槽挖好了,混凝土也搅拌完成了。
李铭让于晨先在沟槽底部铺上一层厚度约为半尺的混凝土,以此作为基础,接着把形状各异的毛石一一铺上去。
开始先往地基里灌混凝土,等毛石插进去一半时,接着再倒混凝土,把空隙都填满,之后一层接一层地铺毛石、浇混凝土,就这么一层层加高,最后弄出一面墙,这墙表面坑洼不平,模样实在不好看。
拿砂浆和小片石把缝隙填上,好让石块全被混凝土包住,这么一来,看着顺眼多了。
这活儿没什么技术含量,不用请专业瓦工,就是把形状各异、大小不一的毛石搭配着弄平整就行。
从最开始倒混凝土,到砌完这堵墙,一顿饭吃的工夫就搞定了。
潘季驯在旁边看着,惊得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要知道,按照正常修石塘的法子,这么短时间,连一块石头上的眼儿都未必凿得出来,更别说凿出一块规格相符的条石得花多长时间了,可这速度,就像飞一样!
一个月内建起一道石头堤,似乎并非遥不可及,自那石墙砌成后,潘季驯便寸步不离,终日围着城墙转悠,就连午餐,他也是端着碗蹲在河边,就着那堵墙匆匆解决。
这绝非夸张之辞,他确实是将这堵墙当作了“饭菜”,每隔不久,他便要抠下一点砂浆品尝一番。
当李铭吃完饭后来看他时,只见那堵墙上已布满了好几个酒盅大小的洞洞,真不知他吃下去是如何消化的。
“中丞,尝出什么变化了吗?”李铭走到潘季驯身旁,王如龙立刻给他搬来一把交椅。李铭悠然坐下,并示意王大哥也给潘季驯搬一把椅子。
“老夫习惯了蹲着。”潘季驯婉拒了座椅,随后认真地回答道,“现在已经砌了一个时辰,砂浆开始变硬,用手捏已无法变形,而且口感也更好了……”
李铭听后苦笑不已,口感?这到底是什么鬼话?
“这种混凝土,现在已经与三合土、糯米灰浆的表现完全不同了。”潘季驯神情严肃地说道,“接下来,咱们就拭目以待吧。”
李铭轻轻应了一声,目光聚焦在潘季驯身上,只见他全神贯注地盯着那堵墙,那副模样,就好似老农精心呵护着自家的庄稼一般,眼神中满是专注与执着。
很难想象,眼前这位竟是进士出身、位列三品的大员,在人们的印象中,这样的官员或许该是身着华服,端坐在衙门之中,处理着各类文书公务,举手投足间尽显儒雅与威严,然而,此刻的潘季驯,却丝毫没有那般矜持与做作,全身心地投入到对这堵墙的观察之中。
李公子在心中暗自思忖,在他见过的众多大明官员里,潘季驯或许是最不像官员的一个,甚至比以刚正不阿著称的海瑞还要接地气。
海瑞虽清廉刚直,但身上仍保留着官员的那份严肃与刻板,而潘季驯,却仿佛褪去了官场的繁文缛节,展现出一种别样的质朴与真实。
想到此处,李公子不禁轻声感慨:“像中丞这般一心扑在治水上的官员,在这大明天下,实在是凤毛麟角啊。”
“你才热爱治水呢,你全家都热爱治水!”潘季驯听到这话,猛地翻起白眼,满脸的不耐烦,没好气地说道,“老夫真是讨厌透这个活儿了,每次一上堤,心里就烦得慌,你瞧瞧我,本是书香门第出身,堂堂两榜进士,本应在朝堂之上施展抱负,为朝廷效力,可如今呢,整天泡在这泥汤子里,活脱脱成了个泥腿子!”
说着,他伸手指了指自己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无奈地叹了口气道:“老夫当年也是面容白皙、细皮嫩肉的,还曾有着‘玉面小白龙’的美誉呢,可你再看看现在,干了这几年河工,这脸啊,直接变得像半截枣树皮似的,粗糙不堪,比起那些发配充军的犯人,怕是还要显老几分。”
“我原本是个挺儒雅的读书人,在地方任职的时候,还得了个‘潘菩萨’的绰号,你想想,这得是多好的脾气啊,可后来上了堤,就变成现在这样了,整天对着一帮慵懒愚蠢的官员、狡猾刁钻的胥吏,还有那些无知的百姓,能不天天生气吗?”
“嗯嗯。”李铭怎么也没想到,大明朝治理黄河的第一能臣潘季驯,居然对自己一生的功绩,有这么大的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