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明那句“抬也抬出一条路”的吼声,被卯水桥西延线两侧密密麻麻、几乎要贴到一起的民房,还有那些虬结盘错、根深叶茂的老树,硬生生堵死在了喉咙里。
陈恄和村干部们分头狂奔,不到半小时就灰头土脸地跑了回来。陈恄喘得肺叶子疼,指着警戒线外那些绝望的村民,又指指身后被陡坡和房屋夹死的、如同峡谷般唯一的路基:“毛局……没……没辙!两边全是房!密密麻麻!连条能走三轮车的缝都挤不出来!后面……后面倒是有田埂荒地,可那坡……”他脸上全是泥,眼神里是见了鬼似的绝望,“最高的地方,落差快五十米!最缓的坡,也有五米!直上直下!别说车了,人空手爬都打滑!牲口都上不去!根本没法绕!”
村干部急得直拍大腿:“毛局!村里王老汉家那窝刚下的猪崽,等着运出去啊!再捂在栏里,全得闷死!还有张家媳妇,胎位不正,昨天就见红了,等着去镇医院啊!这……这可真要了命了!”
“轰——!”
一声沉闷的巨响,夹杂着玻璃碎裂的刺耳声音,猛地从警戒线外炸开!骚动的人群像被浇了滚油,瞬间炸了锅!
一辆破旧的三轮农用车,满载着刚摘下来、水灵灵却眼看就要蔫掉的白菜,被绝望的菜农发动了!那司机红着眼,不管不顾地猛踩油门,老旧的三轮车发出垂死挣扎般的嘶吼,像一头失控的铁牛,朝着警戒线的塑料隔离墩就撞了过去!
“哐当!咔嚓!”
隔离墩被撞飞,警戒带被撕裂!三轮车冲破了第一道人墙,歪歪扭扭地朝着那片敞着口的深沟方向冲去!车上捆扎的白菜被颠得滚落下来,在泥地里砸开青白的菜帮子。
“拦住他!!”毛明眼珠子瞬间充血!他像一颗出膛的炮弹,朝着那辆疯狂的三轮车扑过去!不是去挡车头,而是扑向驾驶座!他一只手死死抓住滚烫的车门框,另一只手像铁钳般猛地伸进去,在司机惊骇的目光中,一把薅住了方向盘,用尽全身力气往右狠狠一掰!同时脚下对着那司机的脚踝猛踹过去!
“嘎吱——!”
刺耳的轮胎摩擦声!失控的三轮车被强行扭转了方向,车轮在湿滑的泥地上甩出一道惊心动魄的弧线,车头险之又险地擦着深沟的边缘,撞上了路边一堆还没来得及清理的沙袋!车头凹进去一大块,司机被惯性甩得一头撞在挡风玻璃上,血流满面。
“你他妈找死吗?!”毛明一把将撞懵的司机从变形的驾驶室里拖出来,像扔破麻袋一样掼在泥地里,声音因为后怕和暴怒而嘶哑变形,“想死别拉着全村人垫背!”
人群被这突如其来的暴力拦截震住了片刻。但绝望像瘟疫,一旦点燃,就难以熄灭。
“不让活!那就都别活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汉,看着自己滚落泥地、沾满污秽的白菜,突然发出凄厉的嚎叫,弯腰捡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头,狠狠砸向离他最近的一辆闪着警灯的警车!
“砰!”警车前挡风玻璃应声炸开蛛网般的裂纹!
“砸!砸开这条路!”绝望和愤怒像野火燎原!更多石块、泥块雨点般砸向警戒线内的警车、工程机械!人群像决堤的洪水,彻底冲垮了陈恄他们勉强维持的人墙,朝着那片敞着口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深沟涌去!
“退后!退后!危险!!”陈恄和几个年轻交警声嘶力竭,被人群推搡得东倒西歪,脸上身上挨了好几下,警帽都被打飞了。
“拦住他们!!”毛明的咆哮淹没在鼎沸的人声中。他像一头陷入狼群的困兽,左冲右突,用身体去挡,用胳膊去拦,试图把冲在最前面的人推开。但人太多了!愤怒和绝望汇成的洪流,根本不是他一个人能挡住的!
几个抱着孩子的妇女哭喊着被裹挟着往前冲,脚下是湿滑的烂泥,随时可能摔倒!更可怕的是,冲在前面的人群,离那片深沟,离那截被裹起来的锈铁管,只有不到二十米了!有人掏出了打火机!有人手里攥着半截烟头!
毛明只觉得一股冰冷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猛地沉入脚底!完了!要炸了!所有人都得死在这!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
“呜——呜——呜——!!!”
一阵极其尖锐、极其急促、穿透力远超普通警笛的、如同防空警报般的汽笛声,毫无征兆地从卯水桥方向,由远及近,疯狂地撕扯着混乱的空气!
这声音太特别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毁灭性的权威!疯狂冲击的人群被这突如其来的、如同末日号角般的声响狠狠刺了一下,动作出现了瞬间的迟滞!
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识地循着那撕裂耳膜的汽笛声望去!
只见卯水桥那巨大的水泥桥墩后面,一辆庞然大物,正以极其缓慢、却又带着排山倒海般压迫感的速度,缓缓驶了出来!
那不是警车,也不是抢险车!
那是一辆……巨大的……黄色的……推土机!
铲刀高举,像一堵移动的钢铁城墙!履带碾过昨夜抢修后依旧松软的碎石路基,发出沉闷而令人心悸的轰隆声!更骇人的是,那推土机驾驶室顶部的警示灯,正以前所未有的频率疯狂爆闪着刺目的红光,配合着那撕心裂肺的、如同垂死巨兽咆哮般的汽笛长鸣!
驾驶室里,坐着一个人。
高华民!
他脸色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额头上全是冷汗。那条打着厚重夹板的伤腿,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死死踩在推土机那巨大的、需要极强力量才能压下的汽笛按钮上!他的双手,则死死抓着巨大的操纵杆,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他是怎么从医院爬出来的?又是怎么拖着这条几乎废掉的腿,爬上这辆需要壮汉才能驾驭的钢铁巨兽的?没人知道!所有人只看到,那个平时沉默寡言、拄着拐杖的男人,此刻像一尊从地狱归来的煞神,驾着这台轰鸣咆哮的钢铁怪兽,用那撕裂一切的汽笛和刺目的红光,硬生生在疯狂的人群与死亡深沟之间,犁出了一道无形的、令人胆寒的屏障!
推土机巨大的铲刀,在距离深沟边缘不到五米的地方,稳稳地停了下来。履带碾碎了地上的碎石,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高华民没有熄火,那恐怖的汽笛依旧在疯狂嘶鸣!他推开了驾驶室沉重的门,一手死死抓住门框,另一只手拄着拐杖,艰难地、一点点地,从离地近两米高的驾驶室里挪了出来,站在了履带旁冰冷的钢板上。
他居高临下,俯视着下方被这钢铁巨兽和刺耳汽笛彻底震慑住、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般僵在原地的人群。风卷起他空荡荡的裤管,吹过他惨白的脸。他没有咆哮,声音甚至因为剧痛和虚弱而有些发颤,却清晰地穿透了引擎的轰鸣和刺耳的汽笛:
“想死……容易。”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抱着孩子的妇女,扫过满脸是血的菜农,扫过每一个因绝望而扭曲的脸。
“往前一步……踩着我的铲刀过去……我保证……让你们……和底下那玩意儿……一起……炸得……干干净净……骨头渣子……都找不到。”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子,缓慢地、清晰地、钉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人群死寂。只有推土机引擎的低吼和那持续不断的、如同丧钟般的汽笛声在回荡。刚才还汹涌的愤怒和绝望,此刻被一种更深沉的、源自本能的恐惧彻底冻结。没有人敢动。没有人敢看那高高举起的、冰冷的钢铁铲刀,更没有人敢看铲刀后面那片敞着口的、死寂的深沟。
毛明站在人群和推土机之间,仰头看着履带上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他看到了高华民脸上因剧痛而无法控制的抽搐,看到了他支撑着身体的拐杖在剧烈颤抖,看到了他抓住门框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着死白。
就在这时,老张带着几个队员,手里拿着几张刚刚打印出来的、还带着打印机热度的图纸,连滚带爬地从警戒线内冲了过来,声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激动,对着推土机上的高华民,也对着下方死寂的人群嘶声大喊:
“有办法了!有办法了!不用挖断管子!不用封路那么久!带压封堵!我们找到了老管网的备份图!这截管子两头有废弃阀门井!位置确定了!就在前面三百米和后面五百米!虽然锈死了,但我们可以带压作业!直接在管子上打孔!塞气囊进去!从里面堵死!不用排空!不用置换!堵死就能降压!只要控制好压力,警戒范围可以缩小!最多……最多两天!这条路就能恢复基本通行!不用绕!不用翻山!”
老张的声音,像一道微弱却清晰的曙光,刺破了死寂的绝望。人群的目光,茫然地从那冰冷的钢铁铲刀,移向了气喘吁吁的老张和他手里的图纸。
高华民站在履带上,身体晃了一下。那持续不断的、撕心裂肺的汽笛声,终于停了下来。死寂瞬间降临,只剩下推土机引擎沉闷的喘息。他拄着拐杖的手,因为脱力而微微颤抖。他看着下方人群眼中重新燃起的那一丝微弱的、将信将疑的期盼,又看了看深沟里那截致命的锈铁管,最后,目光落在了毛明身上。
毛明也看着他。两个男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没有言语。毛明看到了高华民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疲惫,还有一丝近乎虚脱的平静。
高华民没再说话。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从履带上挪了下来。落地时,那条伤腿无法承受身体的重量,他身体猛地一歪。毛明一个箭步冲上去,死死扶住了他。
高华民半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毛明肩上,拐杖深深戳进泥里。他喘着粗气,冷汗已经浸透了鬓角,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两天……盯死他们……”
毛明用力地、狠狠地点了下头,手臂像铁箍一样箍住高华民摇摇欲坠的身体:“放心!老子钉死在这儿!谁敢糊弄,老子把他塞那管子里去!”
人群依旧沉默着,看着那两个浑身泥泞、紧紧靠在一起的身影。推土机巨大的黄色车身像一座沉默的山丘,铲刀上的泥浆正一滴滴砸落在深沟边缘。老张和他手里的图纸,成了这片绝望泥潭里,唯一一根漂浮的稻草。两天。希望和毁灭,都悬在这根稻草上。深沟里,那截被裹起来的锈铁管,依旧无声地躺在烂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