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那声“带压封堵”的嘶吼,像根细针,勉强缝住了人群濒临崩溃的裂口。两天。这个数字悬在卯水桥西延线上空,沉甸甸地压着每一个人的心。警戒范围在老张的指挥下,艰难地收缩到深沟两侧百米之内,用更密集的沙袋和警示牌围出了一个更小的、令人心悸的禁区。老张和他的人像钻进了铁罐子的蚂蚁,在沟底那截裹着卡箍的锈管周围,架起了防爆灯,支起了临时工棚,昼夜不停地开始精细到毫厘的带压封堵作业。空气里弥漫着特种密封胶刺鼻的化学气味,还有老张嘶哑到几乎失声的指令。
毛明把自己焊在了警戒线边上。他像一尊泥塑的凶神,警服皱巴得看不出原色,胡子拉碴,眼窝深陷,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亮得吓人,死死盯着沟里每一丝动静,也扫视着警戒线外每一张焦虑的脸。陈恄带着人,嗓子彻底哑了,一遍遍嘶吼着维持秩序,把试图靠近的村民挡回去。临时转运成了泡影,唯一的希望,就是老张手里那根探进锈管深处的气囊导管。
高华民被强行按回了医院。那条腿被医生上了更重的“刑具”,严厉警告再乱动就准备和轮椅过下半辈子。病房窗外,能看到卯水桥方向工地上彻夜不熄的灯光。他躺在病床上,身体被固定住,思绪却像脱缰的野马,一次次冲回那片敞着口的深沟,冲回那辆咆哮的推土机驾驶室,冲回人群绝望的眼神和毛明那双熬红的眼。两天。他闭上眼,耳边是推土机引擎的低吼,鼻端是若有若无的臭鸡蛋味。
第二天下午,天色阴沉得像块吸饱了水的脏抹布,又开始飘起了恼人的雨丝。毛明站在警戒线内临时搭起的雨棚下,雨水顺着棚檐滴落,砸在他脚边的泥坑里。他盯着沟底,老张正亲自操作着那台精密的液压设备,小心翼翼地往气囊导管里加压。空气紧绷得能拧出水。
警戒线外突然传来一阵压抑的骚动和惊呼!一辆破旧的农用三轮,满载着高高堆起的、盖着破塑料布的菜筐,正试图从警戒线收缩后留出的、相对平缓但依旧狭窄的车道上挤过去。开车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汉,干瘦的手紧紧抓着方向盘,脸上刻满了焦虑。他要去镇上,菜再不卖就烂了。路太窄,两侧是湿滑的陡坡路基,雨又让视线模糊。
毛明心头一紧,刚要出声呵斥。
就在那三轮车驶过一段被雨水泡得格外松软的陡坡边缘时,意外发生了!
外侧的后轮猛地一陷!松软的泥基根本承受不住满载的重量,瞬间垮塌下去一小块!车身瞬间失去平衡,猛地向外侧倾斜!车上的菜筐像山崩一样滑落,滚下陡坡!那老汉惊骇地尖叫着,死命往内侧打方向,想把车身拉回来!
晚了!
三轮车像一头被砍断了腿的牲口,哀鸣着,无可挽回地朝着外侧陡坡下方滑坠下去!车身翻滚着,菜筐、塑料布、破碎的零件,天女散花般砸落!最后轰隆一声,重重地侧翻在坡底一片泥泞的洼地里,车轮兀自空转。那老汉半个身子被压在变形的驾驶室下,发出痛苦的呻吟。
“救人!”毛明目眦欲裂,第一个冲了出去!陈恄和几个交警紧随其后,连滚带爬地冲下陡坡。
坡很陡,雨水让泥地滑得像泼了油。毛明几次差点摔倒,警靴深深陷进泥里。冲到坡底,眼前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冷气。老汉被卡在变形的车架和泥土之间,一条腿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脸上全是血和泥,痛苦地呻吟着。更糟糕的是,翻倒的车身压断了一截碗口粗、半枯的树干,断裂处尖锐的木刺,离老汉的脖子只有不到半尺!
“别乱动!”毛明吼着,和陈恄几人合力,用肩膀死死顶住还在微微下沉的车身,试图减轻老汉身上的压力。雨水混着泥浆,顺着他们的脖子往下淌。“叫救护车!快!”陈恄对着对讲机嘶吼。
混乱中,警戒线外的村民也骚动起来,有人想冲下来帮忙,被其他交警死死拦住。
毛明半跪在冰冷的泥水里,肩膀死死扛着沉重的车架,冰冷的雨水和泥浆灌进他的衣领。他侧过头,目光锐利地扫过这片陡坡的地形。坡面被雨水冲刷得沟壑纵横,裸露出底下混杂着碎石和黏土的路基结构。他猛地想起老张之前抱怨时顺口提过一嘴——
“毛局!” 老张不知何时也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到了坡底,他顾不上满身泥泞,指着老汉被卡住的地方,又指了指陡坡上方那垮塌的路基边缘,脸色异常难看,“看见没?这坡!这他妈就是当年没钱惹的祸!”
他喘着粗气,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行家的愤懑和无奈:“当年修这路,卯林穷得叮当响!哪有钱把整条线拉平?只能贴着这老山根的陡坡硬往上修!坡太陡,有些地段,纵坡比(坡度)接近极限!官方说法是‘合理利用地形’,狗屁!就是没钱削坡!只能硬着头皮在三十多度的陡坡上垒路基!底下垫层都没打够!排水?就靠路肩上那几条浅沟!雨一大,水全往路基底下渗!泡软了,可不就塌方?!”
老张的手指狠狠戳向那垮塌的泥基边缘,又指向老汉被压着的车身:“这车一沉,压断了枯树根,扯动了坡面!这地方,看着是路,底下早被水掏空了!就是个空壳子!别说车,人走多了都悬!”
毛明听着老张的话,感受着肩膀上那沉重冰冷的车架,还有老汉压抑的痛苦呻吟。雨水顺着他绷紧的下颌线往下淌。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混乱的现场,投向卯水桥西延线深处那些在雨雾中若隐若现、如同巨蟒般盘踞在陡坡上的路段。三十多度的坡……硬垒上去的路基……被水泡软的根基……这他妈哪是路?这就是一条架在火药桶上的悬索!王根生的水坑,挖出的燃气管,今天这塌方……所有的不幸,都他妈指向同一个根源——这条从娘胎里就带着穷病、带着先天不足的“夺命路”!
“操!” 毛明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混杂着雨水和泥腥味。他肩膀上的分量,仿佛不仅仅是这辆破三轮,而是整个卯林镇积压了太久的、沉甸甸的穷困和无奈。他死死扛着,看着坡上闻讯赶来的医护人员,正艰难地抬着担架往下挪。老汉痛苦的呻吟,像钝刀子割着他的神经。
高华民病房的窗户正对着出事陡坡的方向。雨雾朦胧,看不清细节,但那刺耳的警笛、闪烁的灯光、坡下攒动的人影,还有那辆侧翻在泥洼里的三轮车轮廓,都清晰地印在他眼底。他放在被子外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床单。那条被厚重夹板固定的伤腿,传来一阵阵深入骨髓的闷痛。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条路上,站在推土机冰冷的履带上,俯视着下方绝望的人群。那条路,像一条巨大的、扭曲的伤疤,刻在贫瘠的山坡上。三十多度的坡……硬生生垒上去的脆弱路基……底下是渗漏的雨水和不知埋了多少年的隐患。它吞噬了王根生,困住了整个村子,差点炸飞所有人,现在,又轻易地碾碎了一个老农卖菜的指望和他的一条腿。
那条路,从根子上,就是错的。
窗外的雨,下得更急了。冲刷着陡坡上垮塌的泥土,也冲刷着那条蜿蜒在陡坡之上、沉默而狰狞的卯水桥西延线。深沟里,老张的防爆灯在雨雾中亮着微弱而固执的光。两天之约,像一根悬在深渊上的细线。而深渊之下,是积淤了太久、太深的病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