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嘶吼着关于“纵坡比”和“空壳路基”的控诉,像淬了毒的钉子,狠狠楔进了毛明的脑子。他肩膀还死死扛着那辆侧翻三轮冰冷的车架,雨水混着老汉伤腿渗出的血水,顺着他手臂往下淌。三十多度的陡坡……硬垒的路基……被水泡软的根基……这他妈哪是路?这是悬在卯林镇脖子上的一根绞索!
“撑住!担架来了!”陈恄的破锣嗓子在雨幕里嘶喊。几个医护人员连滚带滑,终于把担架挪到了坡底。毛明和陈恄几人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小心翼翼地把呻吟的老汉从变形的车架下挪出来,抬上担架。老汉那条扭曲的腿暴露在冰冷的雨水中,刺眼得让人心头发寒。
警戒线外,人群死寂一片,只有压抑的啜泣和雨水砸在塑料布上的噼啪声。刚才还汹涌的愤怒,此刻被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绝望取代。那条路,像一头蛰伏的凶兽,无声地嘲弄着他们所有的挣扎。
毛明直起腰,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泥污,露出一双烧红的眼。他不再看那被抬走的老汉,也不看坡上垮塌的泥基。他猛地转身,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几步冲到老张面前,沾满泥浆的手一把攥住老张湿透的工装前襟,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要将人骨头都捏碎的狠劲:
“老张!你给老子听清楚!”他指着脚下这片泥泞的陡坡,又猛地指向卯水桥方向那片被警戒线围死的深沟,“那截要命的锈管子!还有这他妈的塌方!根子在哪?!根子就在这条破路上!”
老张被他拽得一个趔趄,雨水糊了一脸,嘴唇哆嗦着:“毛队……我……”
“闭嘴!”毛明粗暴地打断他,手指几乎戳到老张的鼻梁上,“你之前叨叨什么水坑!说什么排水沟挖得深了才挖出管子!放屁!老子现在明白了!”他猛地指向道路两侧那一道道在暴雨冲刷下如同小溪般奔涌、最终汇入低洼处形成浑浊水潭的水流,“水!顺着这该死的陡坡往下淌!它不聚成水坑往哪跑?!啊?!”
他松开老张,几步跨到道路中央,指着被警戒线和沙袋分隔开的路面。靠山一侧,是昨夜刚被碎石勉强垫平、依旧泥泞不堪的两条旧车道。靠陡坡一侧,则是被挖开的、如同巨大伤口的深沟区域——那里本该是正在铺设管道、准备扩建成新车道的地方。深沟边缘裸露着,底下是纵横交错的管线和刚回填不久的松软泥土。巨大的U型坑道,像被巨兽啃噬过,深达四五米,在雨水的冲刷下,坑壁的泥土簌簌往下掉。
“看见没?!”毛明的声音在雨幕中炸开,带着一种看透本质的暴怒,“扩路!扩成四车道!好得很!可你们他妈的是怎么干的?!先在这陡坡边上,挖这么大、这么深的U型坑!挖开就扔那儿!管子铺得磨磨唧唧!回填更是糊弄鬼!底下全是虚土!一场雨就泡成烂泥塘!”
他指着深沟里那截被卡箍包裹的锈管位置,又指指脚下塌方的陡坡边缘:“管子埋得浅!路基是空壳!你们挖这么大个坑,就在这陡坡边上!挖出来的土堆哪儿了?是不是就近堆在坡边了?!一场大雨,坑里的水往底下渗,泡软了老路基!堆在坡边的土被水一冲,全他妈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这才有了今天的塌方!才有了王根生摔死的那个水坑!才有了挖破燃气管的破事!所有的事!都他妈串在这条先天不足、后天乱搞的破路上!!”
老张被毛明吼得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想辩解,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毛明说的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事实的鼓面上。扩路工程仓促上马,资金捉襟见肘,施工方为了省钱省时,挖开U型坑铺设管道后,回填根本就没压实,挖出的废土就近堆在陡坡边缘……这些,都是心照不宣的操作。只是以前没出大事,就都睁只眼闭只眼。如今,所有的侥幸和敷衍,都在这连绵的秋雨里,酿成了无法回避的苦果。
“毛局!雨太大了!沟里积水快过警戒线了!”对讲机里传来沟底抢险队员变了调的惊呼,带着滋滋的电流杂音,“U型坑底部积水太深!压力不稳!老张!老张快下来看看!”
老张一个激灵,顾不上毛明那杀人般的目光,连滚带爬地就往深沟方向冲。
毛明站在原地,雨水像冰水一样浇透全身。他看着老张仓皇的背影,看着警戒线外那些在雨中如同沉默雕塑的村民,看着那深不见底的U型坑在暴雨中迅速积蓄的浑浊泥水,再望向卯水桥方向那片在雨雾中依旧灯火通明、却显得格外脆弱的封堵作业点。
高华民躺在病床上,病房的窗户被密集的雨点砸得一片模糊。他只能看到外面一片混沌的灰暗,警灯和工地的灯光在雨幕中晕染成扭曲的光团。但他能听到。听到对讲机里传来的、夹杂着雨声和电流杂音的惊呼——“U型坑积水过警戒线”、“压力不稳”……还有毛明刚才那番穿透雨幕、如同泣血般的咆哮。
那条路……那条架在三十多度陡坡上、先天不足、又被粗暴挖开巨大U型坑的破路……就像一个被强行剖开腹腔、暴露在暴雨中的病人。雨水顺着陡坡无情地冲刷,汇聚到低洼处,灌进那深达四五米的U型坑里。坑底,老张他们正在那截锈管上进行着命悬一线的带压封堵作业。水越积越深,水压会不会影响封堵气囊的稳定性?坑壁被雨水浸泡,会不会再次垮塌?封堵作业区离那不断上涨的积水,只有咫尺之遥!
高华民放在被子外的手,无意识地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那条被禁锢的伤腿,传来一阵阵闷钝却深入骨髓的胀痛。他仿佛看到了深沟里抢险队员脸上混合着雨水和油污的惊恐,看到了老张在浑浊积水中徒劳地调试着压力仪表的绝望,看到了毛明站在瓢泼大雨中,像一头伤痕累累却不肯倒下的孤狼,死死盯着那片吞噬一切的深渊。
两天之约……还能撑到吗?这条从根子上就错了的路,真的还有救吗?窗外的雨声,像是无数冤魂在敲打着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