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连滚带爬地扑回深沟边上时,U型坑底部的积水已经漫过了警戒水位线,浑浊的泥汤像贪婪的舌头,舔舐着封堵作业区临时垒起的最后一道沙袋矮墙。雨水无情地倾泻,砸在坑底的水面上,激起密密麻麻的水泡,发出令人心头发毛的咕嘟声。几个抢险队员半截身子泡在冰冷刺骨的泥水里,正用抽水泵徒劳地往外排水,脸上分不清是雨水、汗水还是绝望的泪水。
“压力!老张!压力表在跳!”一个队员嘶哑地吼着,手里的仪器屏幕,代表管道内残余气体压力的数字,正随着坑底积水的上涨和外部水压的变化,在危险的红区边缘疯狂地上下跳动!封堵气囊的稳定性受到了致命的威胁!
老张脸上的褶子被雨水冲刷得沟壑纵横,他死死盯着那跳动的数字,又看了一眼不断上涨的积水,最后猛地抬头,望向沟边雨棚下那个浑身湿透、像尊铁塔般矗立的身影——毛明。
“毛队!”老张的声音带着一种行将崩溃的嘶哑,“撑不住了!水压太大了!气囊随时可能被挤偏!一旦失效,残余气体带着压力喷出来……这坑里全是水……后果不堪设想!必须扩大排水!上更大功率的泵!或者……”他咬了咬牙,眼神里是豁出去的绝望,“立刻停止封堵!紧急排空!但那就意味着……这条路……至少还得封半个月!等残余气体自然消散!”
“半个月?!” 毛明还没说话,警戒线外一直死寂的人群像被点燃的炮仗,瞬间炸了!绝望的哭喊、愤怒的咒骂,混合着暴雨的喧嚣,几乎要将整个世界淹没!
“半个月?!地里的菜全烂了!”
“我爹的药断了!等死吗?!”
“娃不上学了?!你们这是要逼死我们啊!”
“拆了这破路!让我们过去!”
骚动再次升级!人群不顾一切地往前涌!陈恄和几个年轻交警组成的人墙在绝望的洪流中风雨飘摇,眼看就要被彻底冲垮!
“都他妈给老子闭嘴!!”毛明一声暴吼,像平地炸雷!他一步跨出雨棚,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浇透。他站在沟沿,面对着汹涌的人群和深沟里命悬一线的危机,胸膛剧烈起伏,眼睛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拆路?!让你们过去送死?!还是让这坑里的气炸了,把你们全送上西天?!”他指着沟底在泥水中挣扎的抢险队员,指着那疯狂跳动的压力表,声音嘶哑却带着千钧之力,“你们以为老子不想这路明天就通?!你们以为老子愿意看你们困死在这里?!”
他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钉在老张那张惨白的脸上,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碾出来,带着血腥味:
“给老子撑住!用你最大的本事!给老子撑住!泵!老子给你弄!更大的泵!现在!立刻!马上!陈恄!!”
“到!”陈恄嘶声应道,脸上糊满了泥水。
“带人去!把镇上消防队、环卫处、所有能找的大功率抽水机!全他妈给老子征调过来!绑也要绑来!快!!”毛明咆哮。
“是!”陈恄领命,转身就冲进雨幕。
毛明转回头,目光像烧红的烙铁,再次烙向老张:“老张!老子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气囊!必须给老子稳住!这条路!两天!必须通!这是军令状!你听明白了没有?!”
老张看着毛明那双在暴雨中依旧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睛,嘴唇哆嗦着,最终猛地一咬牙,脸上露出一种近乎狰狞的狠劲:“……拼了!我拿命顶!”他转身就跳回泥水翻涌的沟底,嘶吼着指挥队员加固沙袋,调整气囊压力,整个人像钉子一样钉在了最危险的位置。
更大的抽水泵轰鸣着被陈恄连拖带拽地运来,粗大的水管像巨蟒般探入U型坑的积水中。水龙狂涌而出,暂时遏制了水位的疯狂上涨。但压力表的数字依旧在红区边缘惊心动魄地跳动。每一秒,都像在刀尖上跳舞。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在警戒线外响起!一辆黑色的公务轿车,不顾满地泥泞,强行停在了混乱的边缘。车门打开,林栋撑着伞,脸色铁青地走了下来。他身后跟着几个同样面色凝重的随行人员。
林栋无视了混乱的人群和朝他投来的愤怒目光,径直走到雨棚边缘,看着沟底惊心动魄的场面,又看向如同落汤鸡般却依旧挺直脊梁、死盯着沟底的毛明。他脸上那惯常的矜持和官威,在瓢泼大雨和现场的绝望气氛中,被冲刷得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被逼到墙角的狼狈和阴沉。
“毛明!”林栋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异常尖锐,“你到底在搞什么?!闹出这么大乱子!舆情爆炸!上面电话都打爆了!你……”
“林大主任!”毛明猛地转过身,雨水顺着他花白的头发往下淌,他打断林栋的话,声音不高,却冰冷刺骨,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嘲讽和悲愤,“来得正好!看看!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
他指着深沟里在泥水中搏命的抢险队员,指着那疯狂跳动的压力表,指着警戒线外绝望的村民,最后,手指狠狠戳向脚下这片被暴雨冲刷得泥泞不堪、悬在陡坡之上的路基:
“看看你嘴里‘合理利用地形’、‘控制成本’修出来的好路!看看这三十多度的陡坡上垒出来的空壳子!看看这为了省钱挖开就不管的大深坑!看看这底下埋了几十年没人管的要命管子!看看这场雨是怎么把这条破路、把整个卯林镇架在火上烤的!”
林栋被他吼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哆嗦着:“你……你懂什么?!国家就批那么点钱!每个项目资金用途卡得死死的!我们有什么办法?!削平山坡?重新规划管网?钱呢?!钱从天上掉下来?!你们就知道要钱!要政绩!出了事就只会吼!”
“钱?!”毛明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他猛地往前一步,几乎要撞到林栋的伞上,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对方,“你他妈跟我提钱?!王根生的命值多少钱?!高华民那条腿值多少钱?!今天被压在车底下的老汉那条腿值多少钱?!沟底下那几个拿命在堵窟窿的兄弟值多少钱?!外面这些等着路通、等着活命的乡亲父老,他们一家老小的命,又值多少钱?!”
他每一个质问,都像一记重锤,砸得林栋步步后退,脸色煞白。毛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泣血的嘶吼,穿透了雨幕,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没钱?!没钱就能把路修成这鬼样子?!没钱就能拿老百姓的命去填?!没钱就是你们心安理得糊弄、心安理得造孽的理由?!老子告诉你!今天这条路要是炸了!要是再死一个人!老子第一个脱了这身警服!押着你林栋!还有你们那些在办公室吹空调、批条子的大老爷们!一起站到这沟边上!让卯林镇的老少爷们看看!看看你们修的这条‘省钱’的夺命路!看看你们的‘政绩’底下!埋了多少条人命!!!”
最后那句咆哮,像一道撕裂乌云的闪电,带着毁灭性的力量,震得林栋伞都脱了手,整个人僵在冰冷的雨地里,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狼狈。警戒线内外,一片死寂。只有抽水泵的轰鸣和暴雨的喧嚣。
毛明吼完,胸膛剧烈起伏,像拉破的风箱。他不再看林栋,猛地转过身,布满血丝的眼睛重新死死钉在沟底那跳动的压力表上。雨水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往下淌,混合着泥污,砸在脚下的泥地里。
深沟里,老张嘶哑的吼声传来:“压力……稳住了!气囊……撑住了!!”
毛明紧绷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他仰起头,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脸颊。眼前,是阴沉沉压下来的天幕,是那条蜿蜒在陡坡之上、如同巨大伤疤的卯水桥西延线。高华民病房的窗户在雨幕中模糊不清,但他知道,那双沉静的眼睛,一定也在看着这里。
钱?政绩?人命?
这条路,这条从根子上就带着穷病和短视的绝路,终于把所有人都逼到了悬崖边上。退一步是深渊,进一步……希望依旧渺茫。但毛明知道,他,还有沟底那些拿命在拼的人,没有退路了。只能顶着这倾盆大雨,顶着这千钧重压,咬着牙,一寸寸地,往前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