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明那番“押着大老爷们站沟边”的咆哮,像一盆冰水,把林栋浇了个透心凉。他僵在雨地里,伞掉了,精心打理的头发被雨水冲得贴在额头上,狼狈得像条落水狗。沟底老张那声“气囊稳住了”的嘶吼,更是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得他脸上火辣辣地疼。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被一股腥甜的铁锈味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最终,他猛地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钻回了那辆黑色的轿车。引擎轰鸣着,碾过泥泞,消失在灰蒙蒙的雨幕里。留下死寂的现场,只有抽水泵的轰鸣和雨声。
毛明看都没看林栋消失的方向。他所有的力气,都用在死死盯着沟底那终于稳定下来的压力表数字上。肩膀上的伤口在雨水浸泡下隐隐作痛,但他像没感觉一样。两天。这成了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也成了支撑着所有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两天后,清晨。
连续肆虐的秋雨终于短暂地歇了口气。天空是压抑的铅灰色,卯水桥西延线弥漫着一股浓重的土腥味、密封胶的刺鼻味,还有劫后余生的疲惫气息。
警戒线撤掉了。那片巨大的U型坑已经被紧急回填、压实,覆盖上了厚厚的碎石。老张和他的人,像刚从泥潭里捞出来的兵马俑,瘫坐在路边临时支起的帐篷里,眼神空洞,连手指头都懒得动一下。深沟被填平了,那截致命的锈管,被气囊从内部死死堵住,物理断开,残余气体被安全排空,像一具被彻底钉死的棺材,永远埋在了路基之下。
路,通了。
没有欢呼,没有掌声。只有沉默的车流,像溃堤的洪水,缓慢而沉重地流淌在这条刚刚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的狭窄通道上。两车道。只有原本的两车道能用。扩修的那两车道区域,覆盖着新铺的碎石,像一条巨大的、尚未愈合的伤疤,昭示着工程的仓促和隐患的深埋。路面依旧坑洼,积水潭虽然被碎石垫过,但雨水一泡,依旧浑浊不堪。车辆小心翼翼地驶过,车轮带起的泥点不高,却足以在路旁行人身上留下污迹。
毛明站在路边,看着这沉默而压抑的车流。他脸上的泥污还没洗干净,胡子拉碴,眼窝深陷,警服皱巴得像块抹布。两天两夜没合眼,身体里的每一根骨头都在叫嚣着疲惫。但他站得笔直。陈恄拖着沉重的脚步挪过来,哑着嗓子:“毛局,都通了。老张那边确认安全了。”
毛明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他目光扫过路边。几个村民,沉默地看着缓缓通行的车辆,眼神复杂。一个老汉,拄着拐杖,那条在塌方中摔断的腿还打着石膏,浑浊的眼睛望着通往镇子的方向。还有那个抱着发烧孩子的妇女,孩子似乎退烧了,在她怀里安静地睡着,但女人脸上的焦虑并未散去。路通了,可失去的、耽误的、积压的,像沉重的石头,压在每个人心上。
就在这时,一辆半旧的摩托车“突突突”地从镇子方向驶来,停在了毛明身边。骑手摘下头盔,是镇里办公室的一个年轻办事员,脸上带着点犹豫和小心翼翼。
“毛局……”办事员递过来一个牛皮纸文件袋,“林主任让我送过来的……说是……之前申请的人行道修建资金,上面批下来一部分……让……让咱们看着办。”
毛明接过文件袋,很薄。他拆开,抽出里面的批文和拨款明细。钱不多,杯水车薪。林栋这算什么?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还是……一种无声的妥协和甩锅?他看着文件上“人行道修建专项资金”那几个字,又抬眼望向眼前这条破败不堪、危机四伏的卯水桥西延线。
陡坡之上,两车道勉强通行。扩修区域是仓促掩盖的伤疤。路边别说人行道,连个像样的路肩都没有。行人紧贴着车流走,脚下是湿滑的泥泞。每一次车轮驶过水洼溅起的泥点,都像在无声地提醒着王根生,提醒着那个被吓疯的女司机,提醒着昨天还在这里发生的塌方。
毛明捏着那份薄薄的批文,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这点钱,够干什么?够把这条先天不足、后天乱搞的破路修好?够削平那三十多度的陡坡?够把底下掏空的烂泥基换掉?够重新铺设管网?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高华民拄着拐,不知何时也来到了路边。他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沉静。他看着毛明手里的批文,又看了看眼前这条沉默流淌着车流、危机四伏的路。
“人行道……”高华民的声音不高,带着伤后的虚弱,却清晰地穿透了车辆的噪音,“至少……先把人,和车,分开。”
毛明猛地转头看向他。高华民的目光,落在路边一个背着书包、小心翼翼贴着车流边沿走的半大孩子身上。孩子的裤脚,已经被车轮溅起的泥水打湿了大片。
“这点钱,”高华民顿了顿,拐杖头点了点脚下泥泞的路肩,“先把靠陡坡这边……最危险的路段……哪怕只垒出一条半米宽的土埂……铺上碎石……也算条路。先把人……从车轮子边上挪开。”
毛明顺着高华民的目光看去。那孩子为了避开一个稍大的水洼,身体几乎要蹭到旁边一辆缓慢驶过的货车后视镜。他的心脏猛地一缩。
钱不够修整条路。钱不够解决所有问题。但这点钱……至少够在最危险、最陡峭、最容易溅水的路段边上,垒起一条窄窄的、简陋的、但能把行人和车流勉强隔开的“人行道”。至少……能让下一个王根生,离那致命的泥水远一点。
毛明捏着批文的手,缓缓松开了些。他抬起头,望向卯水桥西延线深处那些在阴霾天空下蜿蜒盘旋的陡坡路段。这条路,从根子上就是错的。它吞噬生命,制造绝望。但此刻,它又是西头村、卯林镇成千上万人唯一的生路。
“陈恄。”毛明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到。”
“拿着这个。”毛明把那份关于人行道资金的批文塞到陈恄手里,“去协调。找老钱。找施工队。就在这条路……最陡、最险、水坑最多那几段……”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从沉重的泥潭里拔出来,“给老子……垒出一条能走人的……土埂子来。钱不多,但活……得干结实。”
陈恄接过那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纸,看着毛明布满血丝的眼睛,用力地点了下头:“明白!毛局!保证……先给老百姓,踩出一条道儿来!”
毛明不再说话。他转过身,面对着那条沉默流淌着车流、伤痕累累却又顽强活着的路。高华民拄着拐,站在他身边半步的位置,同样沉默地望着。雨后的风带着刺骨的凉意,卷起地上的尘土和碎石。远处,推土机和压路机的声音隐约传来,那是老钱的人在处理塌方点最后的痕迹。
这条路,远未太平。底下埋着隐患,头顶悬着陡坡。但此刻,在沉默的车流旁,在冰冷的泥泞里,一根用杯水车薪和沉重妥协换来的、简陋的“人行道”的雏形,正被艰难地夯入这片饱经磨难的土地。它窄小,脆弱,甚至算不上真正的路。但它固执地存在着,像一道卑微却不容忽视的界限,将绝望的行人,从那冰冷的、飞溅着泥水的车轮旁,艰难地挪开一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