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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书名:为民而政 作者:余静雨 本章字数:2887字 发布时间:2025-08-03

陈恄攥着那份轻飘飘的“人行道专项资金”批文,跑断了腿,嘴皮子磨薄了,才从路政老钱那张愁云惨雾的脸上抠出一点回应。钱,确实到了账,不多,但白纸黑字写得死死的——专款专用,只能修人行道。挪一分去填路坑?门儿都没有。审计的刀悬在头顶,后续资金更是镜花水月,动不得。


“毛局……钱,只能这么花。”陈恄把协调结果带回交警队那间弥漫着烟味和廉价茶叶味的办公室时,声音干涩。毛明正对着电脑屏幕,屏幕上还是那个“卯林路况”投诉专栏,新增的几十条骂娘信息,字里行间都带着泥点子的腥气。他没回头,只从喉咙里滚出一声含混的“嗯”,算是知道了。


几天后,卯水桥西延线最陡峭、最危险的那几段路边,终于有了点动静。几个穿着脏兮兮工服的工人,在老钱派来的一个年轻技术员指手画脚下,懒洋洋地开始干活。没有大型机械,全靠人力。在紧贴着陡坡边缘、原本只有一脚宽烂泥路肩的地方,用铁锹挖出一条浅浅的沟,就近从扩修区域挖出的废土堆里铲来些半干不湿的土,一层层填进去,勉强夯出个半米多宽、不到二十公分高的土埂子。最后,象征性地在上面铺了一层薄薄的碎石。


这就是“人行道”。


毛明和高华民站在刚铺完碎石的路段。脚下是勉强隔开车流的土埂,头顶是压着乌云的阴沉天。土埂矮得可怜,碎石铺得敷衍,踩上去就往下陷。一辆底盘稍高的SUV驶过旁边车道,车轮压过一片不大的水洼,泥水“唰”一下溅起,高度轻松越过那矮小的土埂,星星点点地甩在高华民的裤腿和拐杖上。


高华民没动,只是低头看了看裤脚上的泥点。毛明腮帮子咬得死紧,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那段“人行道”,又扫向远处工地上那些堆积如山的扩路废土和停着的大型设备。这点钱,这点工,像在溃烂的伤口上贴了张创可贴,还是劣质的。


“聊胜于无。”高华民拄着拐,声音没什么起伏,拐杖头点了点那段土埂,“至少……算条边界。能走人。”


毛明没吭声。他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棱角分明的碎石,在手里掂了掂,眼神阴沉地望着前方。一个背着沉重背篓的老婆婆,正颤巍巍地踏上那段新铺的碎石“人行道”。为了避开旁边车道一辆加速驶过的卡车,她下意识地往土埂内侧——陡坡边缘——靠了靠。脚下新铺的碎石根本吃不住力,她身子一晃,背篓里的东西哗啦作响,险险稳住,脸色吓得煞白。


“边界?”毛明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把手里的碎石狠狠砸在土埂上,碎石崩飞,“他妈的纸糊的边界!”


高华民沉默地看着老婆婆惊魂未定地、更加小心翼翼地沿着土埂挪动,像走在悬崖边的钢丝上。他伤腿的闷痛清晰地传来。


又过了几天,一场不大不小的秋雨不期而至。雨水冲刷着卯水桥西延线,也冲刷着那条新修的、简陋的人行道土埂。


毛明开车巡查,远远就看见那段陡坡下的“人行道”出了问题。雨水把铺在最上面的薄碎石冲走了大半,露出底下根本没夯实的虚土。虚土被水泡软,垮塌了一大片,形成一道丑陋的豁口。豁口边缘的泥土还在簌簌往下掉。一个骑自行车的学生,为了绕过豁口,不得不冒险把车轮压到行车道的边缘,一辆呼啸而过的面包车几乎擦着他的车把驶过,溅起的泥水泼了他一身。


毛明猛踩刹车,警车“嘎吱”一声停在路边。他跳下车,几步冲到豁口边,脸色黑得像锅底。雨水顺着他警帽的帽檐往下淌。他看着那垮塌的虚土,看着旁边车道飞驰而过的车辆,看着那个浑身泥水、推着自行车惊魂未定的学生。


“老钱!!!”毛明对着手机咆哮,声音压过了雨声和车流声,“你他妈修的什么豆腐渣人行道?!一场雨就垮了!人呢?!给老子滚过来!!”


电话那头的老钱声音带着哭腔:“毛局……冤枉啊!就那点钱……只能买那点料……人工也便宜……土都是就近挖的……谁知道这雨……”


“老子不听屁话!”毛明粗暴地打断,“立刻!马上!带人!带料!给老子把这豁口堵上!用实料!夯结实!再他妈糊弄,老子把你填进去当路基!”


他摔了电话,胸口剧烈起伏。雨水冰冷,浇不灭心头的邪火。他站在垮塌的豁口边,看着浑浊的雨水裹挟着碎石和虚土,顺着陡坡往下流淌。这点钱,这点工,连一场像样的雨都扛不住。所谓的“人行道”,像个讽刺的笑话。王根生摔死的那个水坑,就在前面不远,刚被碎石垫过,在雨水冲刷下,又显出了浑浊的轮廓。


高华民撑着伞,不知何时也来到了豁口边。他拄着拐,那条伤腿在湿冷天气里格外僵硬。他没看毛明,目光落在那垮塌的豁口和流淌的泥水上。

“钱,是死的。”高华民的声音在雨声中很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力,“活人,不能被尿憋死。”


毛明猛地转头看他。


高华民抬起拐杖,指了指豁口垮塌处裸露出来的、松软如沙的虚土,又指了指不远处工地上堆积的那些相对板结的、从扩路区域挖出来的废土块。“那些废土,”他顿了顿,“虽然也是废料,但比这路边随便挖的烂泥,强百倍。压碎了,混点石灰,当三合土用。顶上铺的碎石,别光撒一层,铺厚点,压路机压实。”


他看着毛明:“料,工地现成的。人工……我去找西头村的支书。村里壮劳力闲着也是闲着,管顿饭,记点工分,比老钱找的便宜工强。钱不够买好料,力气……总还有点。”


毛明看着高华民那双沉静的眼睛,又看了看豁口,看了看工地上的废土堆。一股混杂着憋屈、无奈、又不得不抓住这点微末希望的情绪堵在胸口。他狠狠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声音嘶哑:

“陈恄!听见老高说的没?!去!找支书!协调人!老钱!让你的人把废土给我运过来!按老高说的法子!干!”


接下来的几天,那段垮塌的人行道豁口边,画风突变。不再是老钱手下那几个懒散的工人,而是换成了西头村十几个精壮的汉子。工地上堆积的、相对板结的扩路废土被一车车拉来,用大锤砸碎,掺上廉价的石灰粉,在豁口处层层回填。汉子们喊着号子,用最原始的木夯,一下下,实打实地夯下去!高华民拄着拐,拖着那条僵硬的腿,就在边上盯着。他不说话,但那道沉默的目光,比任何监工都管用。碎石铺了一层又一层,压路机来回碾压,直到表面坚硬如石。


新补好的豁口,像一块粗糙但无比结实的补丁,牢牢钉在陡坡边缘。虽然依旧简陋矮小,但踩上去,纹丝不动。


毛明站在新夯实的土埂上,脚底传来坚硬踏实的触感。雨还在下,旁边的车流驶过水洼,泥水飞溅,但被那道低矮却稳固的土埂死死挡住。一个半大孩子背着书包,放心大胆地走在土埂上,离飞驰的车轮远了不少。


高华民站在他身边,雨水打在伞上,噼啪作响。他看着那孩子安稳走过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那条依旧隐隐作痛的伤腿。

“杯水车薪。”他声音很轻,像是说给自己听,“但这点水……至少,能保一条命,少溅一身泥。”


毛明没说话。他摸出烟盒,想点一根,却发现烟早被雨水打湿透了。他烦躁地把烟盒揉成一团,狠狠砸进旁边陡坡下的荒草丛里。远处,卯水桥西延线依旧蜿蜒在陡峭的山坡上,像一条巨大的、难以愈合的伤疤。路中央被碎石覆盖的扩修区域,在雨水冲刷下,显露出底下虚浮的回填土痕迹。更大的隐患,依旧埋在那里。


他收回目光,落在脚下这条用废土、石灰、廉价劳力和一个瘸腿交警的倔强,硬生生夯出来的、不足半米宽的土埂子上。它挡不住塌方,挡不住燃气管泄漏,甚至挡不住一场更大的雨。但它像一根楔子,一根用最卑微的材料、最笨拙的方式打下的楔子,死死地钉在了绝望和车轮之间。


毛明抬起脚,用警靴的鞋底,在新夯实的碎石土埂上,用力地、反复地碾了碾。纹丝不动。他抬起头,望向铅灰色的、雨幕低垂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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