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秋雨过后，新夯实的碎石土埂像条倔强的土龙，死死扒在陡坡边缘，暂时扛住了冲刷。但隐患，像路面上被车轮反复碾轧后重新浮出的泥浆，从未真正消失。
毛明开车沿着卯水桥西延线巡查，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靠陡坡内侧，那条简陋的“人行道”上，问题肉眼可见地堆积起来。
几个胆大的司机，堂而皇之地把面包车、小轿车紧贴着土埂外侧停着，车头斜插，几乎占掉了小半个狭窄的车道。那里没画停车线，也没有任何禁停标识，成了法外之地。一辆满载的货车为了避开这些违停车辆，不得不往路中间靠，巨大的车身几乎是擦着对面驶来的中巴车呼啸而过，带起的劲风刮得路边的树枝乱晃。
而在这些违停车辆和机动车道之间，被挤压得只剩一条窄缝的空间里，几个骑着自行车的人，正艰难地穿行。问题就出在这“人行道”本身。那些铺在土埂表面的碎石，根本没经过真正有效的压实，只是松松垮垮地撒了一层。自行车细小的前轮碾上去，碎石立刻像不安分的弹珠一样滚动、滑动。骑车的人身体不由自主地跟着摇晃，车把变得异常敏感，稍有不慎就会猛地偏一下方向！
一个穿着校服的半大孩子，骑着辆旧自行车，正试图绕过一辆违停的黑色轿车。他的前轮刚碾上碎石带，车身就猛地一晃！孩子下意识地往内侧（靠土埂陡坡一侧）扭了下车把想稳住，前轮在松动的碎石上几乎没摩擦力，车头瞬间往左一偏！就在这时，一辆急于超车的摩托车，正从后方紧贴着这狭窄的缝隙加速钻过来！
“嘀嘀！”摩托车喇叭短促地响了两声，但太近了！骑车的学生听到喇叭惊得回头，动作带得车把又是一晃！摩托车手显然也没料到自行车会突然失控般扭向自己这边，吓得猛捏刹车，车身在湿滑的路面上瞬间甩尾侧滑！
“啊！”学生惊叫一声，连人带车摔倒在碎石土埂上，手掌被碎石划破，渗出血丝。摩托车歪倒在旁边，离那孩子的腿只有几公分。摩托车手爬起来，惊魂未定，指着学生就骂：“你他妈怎么骑的车？！找死啊？！”
“是你开太快了！还按喇叭吓人！”学生带着哭腔反驳，捂着流血的手。
毛明的警车“嘎吱”一声刹在旁边。他跳下车，脸色铁青。没看争吵的两人，先弯腰捡起地上几颗滚落的碎石。石子在他粗糙的掌心里，圆滑，松动。
“吵什么吵？！”毛明一声低吼，压住了两人的声音。他走到那辆违停的黑色轿车旁，用力拍了拍引擎盖，“谁的车？！谁让你停这儿的？！”
一个穿着夹克的男人讪讪地从旁边小卖部跑出来：“警官……就买个烟，马上走，马上走……”
“马上走？”毛明指着被挤压得只剩窄缝的车道，又指了指地上摔跤的学生和倒地的摩托，“就因为你图这几分钟方便，差点出人命！这里能停车吗？嗯？！”
男人被吼得缩了缩脖子，不敢吭声，赶紧钻进车里发动开走。
毛明又转向惊魂未定的学生和一脸不服气的摩托车手，目光锐利如刀：“你！”他指着学生，“自行车轮子小，走这种松碎石路，车头晃得比船还厉害！不知道？还骑那么靠边？！不要命了？！”
学生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还有你！”毛明转向摩托车手，“科目一白考了？！右侧超车！视角盲区有多大不知道？！他一个学生，车没后视镜，能看见你从后面钻上来？！嫌他慢？这条路谁他妈快得起来？！你当这是高速？！”
摩托车手被训得哑口无言，脸涨得通红。
毛明喘着粗气，看着眼前这一地鸡毛。违停挤压空间，碎石导致自行车失控，右侧超车险象环生……一环扣一环，全在这条先天不足、后天敷衍的破路上上演。他抬头望向远处，那个背着背篓的老婆婆，正颤巍巍地走在碎石土埂上。她不敢走外侧（怕被车蹭），也不敢太靠里（怕碎石滑下陡坡），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像在刀尖上跳舞。
“为什么不走人行道？”毛明走到老婆婆身边，声音放低了些。
老婆婆喘着气，指了指脚下松动的碎石：“后生啊……这石头滑，下坡更陡，我这老骨头，走不稳……不如走下面马路，虽然车多，但好歹……平点。”
毛明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是啊，为什么？因为那条所谓的人行道，下坡的坡度比主路更陡！碎石又松！骑车的怕摔，走路的也怕摔！反而被逼回了危机四伏的车道！
“陈恄！”毛明对着对讲机吼，声音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疲惫和暴怒，“带几个人过来！给老子盯死这段路！违停的，见一辆拖一辆！管他有没有禁停牌！再发现右侧超车的，特别是对自行车、三轮车！有一个算一个！给老子扣下来！罚款！扣分！往死里罚！”
“老高！”他又拨通高华民的电话，“你腿好点没？好点就过来！带上相机！把这段路，自行车怎么晃的，车怎么乱停的，超车怎么险的，还有……还有老百姓宁肯走大马路也不上那破人行道的样子……全他妈给老子拍下来！拍清楚！越惨越好！”
挂了电话，毛明站在路中央，雨水夹杂着车轮卷起的泥点打在他身上。他看着眼前混乱的车流，看着在狭窄缝隙里艰难摇晃的自行车，看着被迫走在危险边缘的行人，再望向那条贴着陡坡、碎石松散、形同虚设的“人行道”。
这条路，像个巨大的泥潭，吞噬着金钱，吞噬着精力，更吞噬着人的安全感和对规则最基本的信任。他用废土、石灰和村民的力气夯出了一道卑微的屏障，却挡不住四面八方渗透进来的、更琐碎也更致命的危机。杯水车薪？不，这杯水倒进了泥潭，连个泡都冒不出来。但他不能停。他只能像头固执的蛮牛，在这泥潭里，顶着冷雨，顶着谩骂，顶着层出不穷的幺蛾子，一寸寸地，往前拱。哪怕只能拱开一粒石子，挪走一颗绊脚的碎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