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明那句“往死里罚”的咆哮,在卯水桥西延线湿冷的空气里撞了个粉碎,散成一片无力的回音。没有摄像头。这四个字像四根冰冷的钢钉,把所有的狠话都钉死在了纸面上。
陈恄带着人来了,警服笔挺,气势汹汹。可一站到路边,面对着那些见缝插针、随意斜插在“人行道”外侧的车辆,还有那些在狭窄缝隙里钻来钻去、毫无顾忌从右侧超车的司机,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就涌了上来。
“车牌!记下车牌!”陈恄对着手底下人吼,自己也掏出小本子,眼睛死死盯着又一辆试图从右侧超越一辆三轮车的银灰色轿车。那轿车司机显然看到了路边的警察,非但没减速,反而轻点油门,车身灵活地一钻,几乎贴着三轮车斗的边沿就超了过去!带起的风刮得三轮车夫身体一晃。
“操!”陈恄气得骂娘,飞快地在本子上记下几个模糊的数字。距离有点远,车速快,车牌上还溅着泥点,根本看不清!那轿车扬长而去,留下一个挑衅般的尾灯闪烁。
另一边,一个年轻交警正对着一个把破旧面包车大咧咧停在土埂外侧的司机开罚单。司机叼着烟,一脸痞相:“警官,罚单随便开!这地儿没禁停牌,也没画线,我停这儿犯哪条王法了?有本事你拖走啊!” 他料定了这穷乡僻壤,交警队根本没拖车资源,就算有,拖一辆车的功夫,足够他再停十辆。
高华民拄着拐也来了。他拖着那条僵硬的腿,站在路边最混乱的地段,举着相机。镜头里:
一辆自行车为了避开松散的碎石和前面违停的车辆,前轮刚碾上土埂边缘,车把立刻敏感地左右乱晃,骑车的中年妇女吓得脸都白了,死死捏住刹车,身体僵硬得像块木头。
一个挑着担子的老汉,宁可走在机动车道边缘湿滑的泥水里,也不愿踏上那看起来就让人心慌的碎石土埂。
一辆摩托车轰鸣着,紧贴着一辆慢悠悠的人力三轮车右侧超车,三轮车夫吓得猛往左扭把,差点撞上停在土埂边的另一辆小货车。
还有那些模糊的、在混乱车流中一闪而过的车牌……
相机快门的声音,在车辆的噪音和司机的叫骂声中,显得那么微弱。没有清晰的车牌,没有连贯的证据链。拍下来又如何?能证明谁超车?能证明谁违停?照片只能记录混乱本身,却抓不住制造混乱的元凶。
“老高!拍下来没?!那辆银灰的!右超三轮的!”陈恄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指着早已消失的车尾方向。
高华民沉默地放下相机,调出刚拍的几张照片。画面里只有模糊的车影和惊慌的三轮车夫,那辆银灰轿车的车牌淹没在泥点和动态的模糊中,像一团难以辨认的污迹。他摇了摇头。
陈恄一拳砸在警车引擎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妈的!没监控!全他妈是睁眼瞎!”
憋屈。一股巨大的、无处发泄的憋屈感,像冰冷的泥浆,灌满了每个人的胸腔。毛明站在路中央,看着眼前这幅混乱的、无解的画卷。他引以为傲的规矩和铁腕,在这条没有“眼睛”的破路上,脆弱得像一张草纸。罚单开出去,人家可以当擦屁股纸。拖车?杯水车薪。拍照取证?形同虚设。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刺耳的刹车声和女人的哭喊声猛地撕破了混乱!
“拦住他!撞死人了!!”
只见一辆拉沙石的旧卡车,车头歪斜着停在路中央,司机脸色煞白地跳下来。卡车前方几米处,一辆被撞得扭曲变形的自行车倒在泥水里。一个穿着花布衫的女人瘫坐在自行车旁,怀里死死抱着一个昏迷不醒、满头是血的小女孩!女人脸上糊满了泪水和泥浆,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哭!
“怎么回事?!”毛明和陈恄像箭一样冲过去。
卡车司机吓得语无伦次:“不怪我啊警官!真不怪我!这自行车……她……她突然从右边那缝里钻出来要往左拐!我按喇叭了!她没停!我刹不住啊!”
毛明目光如电,扫过现场。自行车倒地的位置,紧挨着那段碎石土埂的边缘。旁边,一辆违停的白色SUV,像一堵墙,挡住了视线。又是右侧!又是视线盲区!又是违停车辆挤压空间导致的突然变道!
“孩子!我的孩子!”女人哭得几乎晕厥。陈恄已经飞快地呼叫救护车,和另一个交警小心地把昏迷的小女孩抬到相对干燥的路边。
毛明蹲下身,检查了一下小女孩的情况,呼吸微弱,头上伤口不小。他猛地抬头,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那个还在试图辩解的卡车司机,又扫过那辆违停的白色SUV,最后,目光落在那条沾着血迹、散落着碎石和扭曲自行车零件的“人行道”边缘。
一股邪火,混杂着冰冷的绝望,直冲天灵盖!没有监控!死无对证!责任怎么厘清?!是自行车突然变道?还是卡车超速?还是违停车辆阻挡视线?!吵到天边,也他妈是一笔糊涂账!可躺在血泊里的,是一个孩子!
“毛队!毛队!”一个带着哭腔的、熟悉的声音响起。毛明转头,看到张桂花——王根生的遗孀——踉踉跄跄地从围观人群里挤出来,脸上是极度的惊恐和哀求。她冲到毛明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泥水里,双手死死抓住毛明的裤腿,力气大得惊人。
“毛队!求求你!管管吧!求求你管管这条路吧!”张桂花哭喊着,声音嘶哑破碎,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哭出来,“我家根生……死在这条路上……尸骨未寒啊!今天……今天又差点是小妮子!她才八岁啊!毛队!再这样下去……还要死多少人?!还要毁多少家啊?!你们当警察的……不能眼睁睁看着啊!!”
她哭得浑身颤抖,怀里一个用旧布包着的瓶子滑落出来,掉在泥水里。毛明眼尖,看清了瓶子上模糊的农药标签!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到头顶!
“桂花!你干什么!”毛明厉喝一声,一把甩开张桂花抓着他裤腿的手,弯腰就去抢那瓶子!
张桂花却像疯了一样,猛地扑向那瓶子,死死抱在怀里:“别管我!让我死了算了!根生没了……路还是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让我去陪他!让我……”
“放屁!”毛明一声炸雷般的怒吼!他不再顾忌,一脚狠狠踹在旁边那辆违停的白色SUV车轮上!巨大的声响震得所有人一哆嗦!趁着张桂花被惊住的瞬间,他闪电般出手,一把夺过那个农药瓶,看也不看,手臂抡圆了,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旁边陡坡下的乱石堆!
“啪嚓!”玻璃瓶碎裂的声音刺耳无比,浑浊的液体飞溅开来,一股刺鼻的气味弥漫开。
毛明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暴龙,他一把将瘫软在地、失魂落魄的张桂花拽起来,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她,也扫过周围所有沉默或惊恐的脸,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要将天地都吼穿的悲愤和决绝:
“想死?!容易!这条破路哪天不收几条命?!王根生死得不够?!这孩子血还没冷透?!你要死,我不拦着!但你想过你家里那个半大孩子没有?!没了爹,再没了娘?!让他以后也走这条路?!也死在这条路上?!”
他猛地松开张桂花,转身,手指狠狠戳向自己的肩章,又指向陈恄、高华民,指向每一个穿着警服的人,最后,指向那条蜿蜒在陡坡之上、吞噬着生命和希望的破路,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深处咳出的血块:
“老子是警察!老子管不了天上的雨!管不了地底下的烂管子!管不了上头批不批钱!更他妈管不了那些没长眼的摄像头装不装!”
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目光扫过那些违停的车辆,扫过那些眼神闪烁的司机,扫过西头村那些熟悉的、带着恐惧和期盼的面孔,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濒死野兽的咆哮:
“但老子管得了这条路上的人!从今天起!老子毛明!就钉死在这条路上了!”
他猛地一指陈恄:“陈恄!带人!轮班!24小时!给老子站在这最乱、最险的路段上!没有摄像头?!老子的人眼就是摄像头!违停?!见一辆!老子亲自给你贴条!不服?!拖不走车?!老子用警车给你堵死!堵到天荒地老!右侧超车?!特别是对自行车、三轮车!有一个算一个!给老子当场按住!驾照撕了!车扣了!天王老子来说情也不好使!”
他又猛地指向高华民:“老高!腿没好就坐车里!相机举着!拍不清车牌?!那就给老子拍人!拍脸!拍他违停!拍他超车!拍下来!老子就拿着照片去他家里!去他单位!老子倒要看看!谁他妈的脸皮比卯林镇的石头还硬!”
最后,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钉在那些西头村的村民脸上,声音低沉下来,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还有你们!西头村的老少爷们!这条路!是你们祖祖辈辈、子子孙孙要走的路!想它安生点?!光靠我们几个穿警服的,顶个屁用!都他妈给老子把眼睛瞪起来!看见乱停车的!记住车牌!告诉陈恄!告诉老子!看见乱超车的!吼一声!喊一嗓子!帮我们盯住了!老子就不信!卯林镇这么多人!这么多双眼睛!还盯不住一条破路!还守不住自己家人的平安!!”
吼声在陡坡上空回荡。风卷着尘土和未散尽的农药味。人群死寂一片。张桂花瘫坐在地,失神的眼睛望着被砸碎的农药瓶方向,无声地流泪。抱着受伤小女孩的妇女,哭声变成了压抑的呜咽。那些违停的司机,悄悄缩回了车里。几个西头村的汉子,互相对视了一眼,默默往前站了一步。
高华民靠在警车旁,手里的相机沉甸甸的。他沉默地看着状若疯魔的毛明,看着他肩上那枚在灰暗天光下依旧刺目的警徽,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那条裹在厚重夹板里的伤腿。他抬起没拄拐的手,轻轻拂去相机镜头上的灰尘,然后,缓缓地、坚定地,再次举起了它。镜头,对准了路上一个刚刚停下、试图在土埂外侧找位置违停的黑色轿车,清晰地框住了驾驶室里那张略带愕然的脸。
没有摄像头。那就用人盯。用最笨的办法,用血肉之躯,在这条布满荆棘和绝望的绝路上,硬生生凿出一条缝来。哪怕只能照亮一寸,挡住一颗飞溅的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