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水桥西延线那场血淋淋的混乱，像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每个人心头。三轮车夫被抬走了，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生死未卜。那个拦车被撞的汉子，瘸着腿，被家人搀扶着回了村，脸上是劫后余生的茫然和对这条路的深深恐惧。被毛明铐在方向盘上的轿车司机，最终以危险驾驶和伤人被拘，但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和歇斯底里的“警察打人”嚎叫，像根毒刺，扎在围观村民的眼底。没有监控，真相成了罗生门，只有恨意和猜忌在无声滋长。
毛明把自己焊死在了这条路上。警车像块磐石，死死堵在违停重灾区。陈恄带着人，三班倒，眼睛瞪得像铜铃，嗓子彻底哑了，只能靠手势和嘶吼维持秩序。高华民腿没好利索，就坐在警车副驾，相机成了他延伸的眼睛，冰冷地记录着每一丝混乱的苗头。西头村的几个汉子，被毛明那番“盯住这条路”的咆哮点燃了血性，自发地在几个事故黑点附近晃悠，眼神警惕得像护崽的狼。
混乱被暂时压制，像沸腾的油锅盖上了沉重的锅盖。但底下翻滚的油星子，从未停止冲撞。新的问题，在拥堵中悄然滋生，更琐碎，更粘稠，像甩不脱的烂泥。
早高峰。雨停了，但路面依旧湿滑。前方施工点（处理上次塌方的尾巴）搞起了单边放行。长长的车龙，像垂死的巨蟒，在狭窄的两车道上痛苦地蠕动。汽车、摩托车、三轮车、自行车……所有喘气的铁疙瘩和肉包铁，都挤在这条破路上，一步一挪。
靠陡坡内侧的碎石土埂上，也挤满了人。推着自行车的，挑着担子的，背着书包的……没人敢骑。高华民透过车窗，看得真切。一个穿着校服的半大孩子，推着辆旧自行车，跟在人流里一点点往前蹭。车轮压在松散的碎石上，即使推着走，也时不时打滑，车身左右轻晃。孩子死死攥着车把，手背青筋都绷出来了。
“推着都晃？”毛明皱着眉，也看到了。
“轮子小，点接触，碎石路，抓地力弱。”高华民声音低沉，“推比骑更慢，更不稳。”他指了指旁边车道上同样在龟速挪动的一辆小轿车，“你看那车，司机脚一直虚搭在刹车上，就怕前面突然停下。”
毛明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辆银灰色的小轿车（不是肇事那辆，但颜色一样刺眼），跟在一辆慢吞吞的人力三轮后面。三轮车夫蹬得很吃力，速度慢得像蜗牛。轿车司机显然不耐烦了，手指不停敲着方向盘，车头时不时往前轻轻一耸，又赶紧刹住，距离三轮车斗只有不到半米！每一次轻微的耸动，都像一次无声的威胁和催促。
就在这时！
前面放行的绿灯亮了！车流开始像解冻的冰河，缓慢向前移动。
那辆人力三轮，载着沉重的货物，在上坡路段起步！车夫憋红了脸，身体几乎离开车座，用尽全身力气猛蹬！但车太重，坡虽缓，初速度几乎为零，车子像被粘在了地上，起步慢得令人心焦！
后面那辆银灰轿车，引擎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司机显然被这“龟速”彻底激怒了，方向盘猛地向左一打，油门几乎同时踩下！车身像离弦的箭（虽然在这拥堵路上也快不到哪去），紧贴着道路中心线，就要从左侧强行超越那辆刚刚起步、还在艰难加速的三轮车！
“嘀——！” 刺耳的喇叭声几乎是和超车动作同时响起！充满了暴躁和不耐烦！
三轮车夫被这突如其来的咆哮和旁边猛然窜出的巨大车影吓得魂飞魄散！他正全力蹬车起步，身体重心前倾，双手死死抓着车把保持平衡。这惊吓让他下意识地、极其轻微地往右带了带车把想避让——完全是无意识的肌肉反应！
就这轻微的一带！
“哐当！”
人力三轮的右车把，狠狠刮在了旁边一辆同样在缓慢起步的、崭新的电动自行车上！
骑电动车的是个年轻姑娘，正小心翼翼保持着平衡，注意力全在前面。这突如其来的横向撞击力道不大，但在低速、拥挤、精神高度紧张的环境下，足以致命！
“啊！”姑娘惊叫一声，身体瞬间失去平衡！电动车像喝醉了酒，猛地往右一歪！而她的右边，就是那辆正在暴躁加速、试图左侧超车的银灰轿车！
轿车司机正全神贯注盯着前方缝隙加速，根本没料到旁边会突然横插过来一辆失控的电动车！等他眼角余光瞥见那抹歪倒的粉色车影时，已经晚了！
“吱——嘎——！！”
刺耳的急刹车声混合着金属刮擦的噪音！
轿车的右前翼子板，狠狠蹭上了电动车倒下的车身！塑料外壳瞬间碎裂！姑娘连人带车摔倒在轿车右前轮旁边的泥水里！万幸的是，轿车刚起步，速度不快，车轮没有碾上去，只是把她带倒了。
现场瞬间一片死寂！随即炸开了锅！
“撞人了！”
“我的车！我的新车啊！”电动车姑娘看着自己碎裂的爱车，又惊又怒，带着哭腔尖叫。
“你他妈怎么骑的车？！”轿车司机惊魂未定地跳下来，指着地上的姑娘和刮花的翼子板，脸都气歪了，“突然歪过来找死啊？！”
“是你乱按喇叭超车吓到人了！”旁边目睹全程的一个骑自行车的大叔忍不住吼了一嗓子。
“放屁！我正常超车！他刮的你找他去！”轿车司机指着惊魂未定的三轮车夫。
三轮车夫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我……我就是被喇叭吓了一下……车把就……”
毛明和陈恄像两道黑色的闪电，拨开人群冲了过来。看着地上哭泣的姑娘，刮花的轿车，惊呆的三轮车夫，还有周围七嘴八舌、情绪激动的目击者，一股熟悉的、巨大的憋屈感再次涌上心头。
没有监控！又是低速状态下的连锁反应！责任怎么厘清？是轿车司机暴躁鸣笛、强行左侧超车引发恐慌？是三轮车夫受惊后无意识的轻微变向？还是电动车姑娘自己平衡没掌握好？每个人似乎都有点责任，又似乎都情有可原。但结果就是：人摔了，车坏了，路堵死了，恨意又添了一分。
“都他妈闭嘴！”毛明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压住了所有声音。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轿车司机那张因愤怒和心疼爱车而扭曲的脸，扫过地上哭泣的姑娘，扫过一脸无辜又后怕的三轮车夫，最后落在拥堵不堪、怨气冲天的车流上。
他看到了高华民举起的相机镜头，也看到了路边那几个西头村汉子焦急又无奈的眼神。
毛明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猛地转身，不再看事故现场。他几步走到道路中央，站在那缓慢蠕动、充满焦躁情绪的车流前，像一尊拦路的凶神。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吸进去，带着浓重的尾气、尘土和冰冷的绝望，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对着死寂的车流和人群，发出了嘶哑却穿透一切的咆哮：
“从今天起！这个施工点！单边放行的时候！”
他猛地一指靠陡坡内侧那条碎石土埂：“非机动车！自行车！三轮车！全他妈给老子上土埂！推着走！骑也行！给老子贴着里边！离汽车远点！”
他又猛地指向机动车道：“汽车！摩托车！全他妈靠右！排好队！一辆跟一辆！谁他妈敢乱变道！敢按喇叭催命！敢从左边钻缝超车！老子不管你有没有理！老子就认定你寻衅滋事！扰乱交通！车扣了！人拘了！”
他喘着粗气，目光像烧红的烙铁，扫过一张张愕然的脸：“还有你们！”他指着西头村那几个汉子，“别光看着！找几面旗子！找几个红袖标！给老子站到路口去！放行的时候，非机动车走土埂！机动车走车道！给老子分开！像赶羊一样！给老子隔开！谁不听话！吼他！骂他！记下车牌告诉我！”
最后，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钉在人群里：“都他妈听清楚没有？！想活着走出这条路！就按老子的规矩来！什么狗屁路权！什么狗屁效率！在老子这儿！活命！就是最大的规矩！谁他妈敢乱！老子就让他在这条路上！堵到天荒地老！”
吼声在陡坡上空回荡，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拥堵的车流死寂一片，只有引擎低沉的喘息。高华民放下相机，看着路中央那个状若疯魔、用最粗暴的方式强行切割混乱的身影。几个西头村的汉子互相看了一眼，默默转身，跑回村里去找旗子了。
毛明站在路中央，警服被汗水浸透，紧贴在背上。他像一根被强行钉进混乱泥潭的楔子，用最蛮横、最不讲理的方式，在这条吞噬生命的绝路上，硬生生划出了一道歪歪扭扭、却不容逾越的血肉界线。他不知道这能撑多久，但他知道，只要他还站在这儿，就得这么干。用身体，用吼声，用最原始的威慑，为这条破路上挣扎求生的人，抢出一寸喘息的空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