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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为民而政 作者:余静雨 本章字数:5491字 发布时间:2025-08-03

那声“桂花——!!”的嘶吼,像把烧红的刀子,捅穿了卯水桥西延线沉重的雨幕,也捅穿了毛明胸腔里最后一点支撑的硬气。张桂花跳下去的那个泥坑,浑浊的泥浆只冒了几个绝望的气泡,就彻底归于死寂。深不见底的黄褐色水面,像一张咧开的、无声狞笑的嘴,吞噬了所有的控诉,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意义。


毛明僵在坑边,雨水顺着他的下巴往下淌,砸在泥地里。高华民拄着拐站在他旁边半步,那条伤腿在湿冷中剧烈地颤抖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灰般的沉寂。陈恄带着几个村民,正疯了似的用竹竿、用绳子在泥坑里徒劳地打捞,每一次探下去,都只带起更浑浊的泥浆。人群围在外面,死寂无声,只有压抑的啜泣和雨声。


三天后。

卯水桥西延线依旧像个巨大的、流着脓的伤疤。渣土车被重型吊车艰难地拖走了,留下一个被临时填上碎石、依旧显得狰狞的深坑。洒水车不再来了,路面重新被车轮卷起的尘土覆盖,灰蒙蒙一片。那条用废土和石灰夯出来的碎石土埂,在雨水的反复冲刷下,边缘已经开始垮塌、剥落,露出底下松软的芯子。


交警队那间弥漫着烟味和廉价茶叶味的办公室,空气粘稠得像凝固的胶水。毛明坐在桌后,眼窝深陷得像个骷髅,胡子拉碴,头发花白刺硬,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桌上堆着关于张桂花事件的初步报告,冰冷的铅字写着“意外失足落水”。意外?毛明扯了扯嘴角,想笑,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他抓起报告,看也没看,揉成一团,狠狠砸进墙角满是烟蒂的垃圾桶里。


高华民坐在靠墙的椅子上,那条伤腿架在另一把椅子上,厚重的夹板像副枷锁。他手里捏着一份文件,目光落在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上,眼神空茫。桌上,放着他的警帽,帽檐有些变形,警徽上还沾着一点没擦干净、早已干涸发黑的泥点。


门被推开,带进一股冷风和尘土的气息。进来的是市局政治部的老刘,一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常年带着公式化笑容的中年男人。他腋下夹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


“老毛,老高。”老刘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放轻的、公式化的温和,“都在呢?正好。”


毛明眼皮都没抬,像尊泥塑的凶神。高华民缓缓转过头,目光平静无波地落在老刘身上。


老刘似乎对这种沉默的抗拒习以为常,自顾自地走到桌前,把那个牛皮纸文件袋放在毛明面前:“毛明同志,高华民同志。组织上考虑到两位同志长期以来在基层的辛苦工作,特别是……近期处理一系列复杂事件所承受的巨大身心压力,本着关心爱护干部的原则……”


他顿了顿,观察了一下两人的反应。毛明依旧垂着眼,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根没点燃的烟,烟丝簌簌掉落。高华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老刘清了清嗓子,继续用那种平稳无波的腔调:“经研究决定,同意毛明同志、高华民同志的退休申请。退休手续会尽快办理。感谢两位同志几十年来为卯林市交通安全事业做出的贡献。”他把文件袋往前推了推,“这是相关通知和流程说明。”


办公室里死寂一片。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卯水桥方向施工机械的噪音,和毛明手中烟丝掉落的声音。


毛明终于抬起了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没有预想中的愤怒、不甘,或者解脱,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如同被抽干了所有生气的疲惫荒漠。他看着那个文件袋,看了很久,久到老刘脸上的公式化笑容都有些挂不住了。


然后,他伸出手。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他拿起那个文件袋,没有拆开,只是掂了掂。很轻。轻得像他此刻胸腔里那点残存的、名为“意义”的东西。


“呵……”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从毛明喉咙里滚出来。他抬眼,目光像两把生锈的钝刀子,刮过老刘那张保养得宜的脸:“退休?……批了?好啊。批得好。”


老刘脸上的肌肉僵硬了一下,试图维持笑容:“毛明同志,组织上……”


“行了。”毛明粗暴地打断他,声音嘶哑得像砂纸在磨铁,“套话省省。”他撑着桌子站起来,高大的身躯显得有些佝偻。他拿起桌上自己的警帽,手指在那枚冰冷的警徽上用力地摩挲了一下,然后,看也没看老刘,转身,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向门口。


走到门口,他停住。没有回头,声音低沉地传来,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老高,走了。”


高华民沉默地拿起自己那顶沾着泥点的警帽,拄着拐杖,艰难地站起身。他拖着那条僵硬的腿,一步一步,挪到毛明身边。两个穿着洗得发白警服的男人,并肩站在办公室门口,像两尊伤痕累累、即将卸甲归田的老兵。


老刘看着他们的背影,张了张嘴,想说点诸如“站好最后一班岗”之类的场面话,最终却一个字也没吐出来。那两道背影透出的沉重和死寂,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心悸。


毛明和高华民没有再回办公室。他们沉默地走出交警队的小院,走向停在不远处的那辆沾满泥浆的警车。


就在毛明拉开车门,准备上车时,他的手机响了。一个陌生的号码。


毛明皱着眉,接通,声音沙哑:“谁?”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年轻、略显急促的声音:“是毛明毛局吗?您好!我是明天去卯林交警队报到的新任局长,林栋同志让我提前跟您对接一下工作……”


毛明握着手机,听着电话里那个陌生而充满干劲的声音,目光却越过手机,落在不远处那条笼罩在尘土和绝望中的卯水桥西延线上。渣土车留下的深坑像一个未愈的疮疤,湿滑的陡坡反射着冰冷的光,那条摇摇欲坠的碎石土埂上,几个行人正小心翼翼地推着车,如同行走在悬崖边缘。


他听着电话里关于新辖区、新岗位的交代,听着那些充满希望的规划。那些声音,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沾满泥污的毛玻璃,遥远而模糊。


“……毛局?毛局您在听吗?明天我去新辖区报道,您看……”


毛明猛地掐断了电话。

他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警车引擎发出一声沉闷的嘶吼,排气管喷出一股淡蓝色的尾气,混合着飞扬的尘土。


高华民沉默地坐在副驾,警帽放在膝上,沾着泥点的警徽朝上。


警车缓缓启动,驶离交警队的小院,驶离那条如同巨大伤疤般的卯水桥西延线。车轮碾过路面坑洼的积水,溅起浑浊的泥点,打在车窗上,留下道道肮脏的痕迹。


毛明握着方向盘,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坑洼不平、尘土飞扬的路。他腮帮子咬得死紧,下颌线绷得像块岩石。车窗外,卯水桥西延线那破败、混乱、吞噬生命的景象,如同慢镜头般缓缓后退,最终消失在扬起的滚滚黄尘里。


车里一片死寂。只有引擎单调的轰鸣,和车轮碾过碎石、泥浆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高华民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

“新地方……路平吗?”


毛明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他没有回答,只是猛地一脚油门,破旧的警车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嘶吼,加速冲向前方同样未知的、弥漫着尘土的岔路口。


路,在车轮下延伸。旧的绝路抛在身后,新的征途布满尘埃。而那条吞噬了王根生、困住了高华民的腿、最终带走了张桂花的卯水桥西延线,连同那深埋地底的锈管、湿滑的陡坡、摇摇欲坠的碎石土埂、漫天飞舞的尘土和永远扯不清的事故责任……都化作了后视镜里一片越来越模糊、却永远无法真正甩脱的、绝望的泥黄色。


警车碾过最后一个坑洼,驶出卯水桥西延线那令人窒息的尘霾和绝望,拐上了通往市区的省道。路况好了些,但毛明握着方向盘的手,依旧像焊死在了上面,指关节绷得发白。副驾上,高华民靠着椅背,警帽放在腿上,沾着泥点的警徽朝上,眼睛半阖着,那条打着厚重夹板的伤腿,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伸直。车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混合着汗味、烟味和未散尽土腥的压抑。


毛明的手机又响了。还是那个年轻急促的声音。

“毛局!您怎么挂电话了?我是明天去新辖区……”

“知道了!”毛明对着蓝牙低吼,声音沙哑得像砂轮,“卯林交警队!钥匙在门卫老张那儿!自己拿!别他妈烦我!” 吼完,直接掐断,把手机狠狠掼在仪表盘上,发出哐当一声。


车厢里重新陷入死寂。只有引擎的轰鸣和轮胎摩擦路面的噪音。


车子开进市区,在一处相对僻静的老旧小区停下。毛明没熄火,只是拉上手刹。他解开安全带,动作有些僵硬。高华民也默默拿起拐杖,推开车门。


“老高,”毛明没看他,声音低沉得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腿……找老周再看看。他那祖传的膏药,比你那狗屁医院管用。” 老周是这片区一个专治跌打损伤的老中医,脾气怪,手艺硬。


高华民“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他拄着拐,拖着伤腿,慢慢挪下车,站在人行道边,花白的头发在午后的风里显得有些凌乱。他没说再见,也没看那辆沾满泥浆的警车,只是沉默地、一步步,朝着小区深处那栋熟悉的旧楼挪去。背影佝偻,那条僵硬的腿,每一步都像是在和地面较劲。


毛明看着那背影消失在单元门洞的阴影里,才猛地一拳砸在方向盘上!喇叭发出一声短促刺耳的哀鸣。他趴在方向盘上,肩膀剧烈地耸动了几下,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再抬起头时,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只剩下一片冰冷的、近乎麻木的疲惫。他发动车子,警车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汇入车流,朝着另一个方向驶去——他那个同样冷清、同样沾着卯林镇尘土的家。


两天后。清晨。卯林市交警支队大楼。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新刷油漆的味道。崭新的警徽在晨光下闪闪发亮,光洁的大理石地面能照出人影,和卯林镇那个弥漫着烟味、踩满泥脚印的小院,像是两个世界。


一间挂着“支队长”牌子的办公室里,气氛却有些微妙。新任支队长林栋,脸上挂着矜持的笑容,但眼底深处那点挥之不去的阴霾,像没擦干净的污渍。他面前站着四个人,三男一女,穿着笔挺的新制服,肩章锃亮,正是即将奔赴卯林镇的新班子——柯玥、谭授、张忆明、王攻全。


林栋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和与力度:“同志们,欢迎来到卯林!你们是局里精挑细选,充实基层、优化队伍结构的中坚力量!卯林镇的情况,想必你们也有所耳闻。”他顿了顿,笑容收敛了些,“毛明和高华民两位老同志,为卯林的交通安全事业,付出了巨大心血,也……经历了一些复杂局面。他们光荣退休了,这担子,就落在你们肩上了。”


柯玥,三十出头,短发利落,眉眼间透着股干练和冷静。她站得笔直,目光平静地迎向林栋。谭授,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身材瘦高,表情严肃得像在研究一份事故报告,手指无意识地推了推镜框。张忆明,个子不高但很敦实,一张方正的国字脸,眼神沉稳,像块压舱石。王攻全,年纪最轻,板寸头,眼神锐利得像刀子,带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冲劲,此刻正微微皱着眉头,似乎对林栋的官腔不太感冒。


“林支队,”柯玥开口,声音清晰平稳,“毛局和高队他们……具体交接工作……”


林栋摆摆手,打断她,脸上重新浮起笑容:“哦,这个不用担心。毛明同志性子急,已经提前把钥匙留给门卫了。卯林镇那边……条件是比较艰苦,但也是锻炼人的好地方!你们去了,首要任务就是稳定局面,提振士气!把毛明他们之前打下的基础巩固好!特别是……”他加重了语气,“那条卯水桥西延线!那是重点!要确保畅通!确保安全!不能再出乱子了!市里……很关注!”


“是!”四人齐声应道,但心思各异。王攻全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谭授镜片后的目光闪了闪。张忆明依旧是那副沉稳的样子。柯玥则捕捉到了林栋话语里对“毛明他们打下的基础”那轻飘飘的带过,和对“不能再出乱子”的强调。那“基础”是什么?那“乱子”背后又是什么?


林栋又交代了几句场面话,诸如“精诚团结”、“大胆工作”、“市局是坚强后盾”云云,便示意他们可以出发了。


四人走出支队大楼,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一辆崭新的警用面包车停在门口,车身一尘不染。


“啧,这车开去卯林,半天就得成泥猴。”王攻全拍了拍光亮的引擎盖,语气带着点年轻人特有的锐气和不屑。

“少说两句。”张忆明声音低沉,拉开车门,“先去看看再说。”

谭授没说话,默默坐进后排,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平板电脑,手指飞快地划拉着,调出卯林镇的地图,目光精准地锁定在卯水桥西延线那片区域。

柯玥最后上车,关上车门,对司机说:“师傅,去卯林镇交警队。”


车子启动,驶离光鲜的市区,窗外的景色渐渐变得熟悉又陌生——尘土多了起来,建筑矮了下去。当车子拐上通往卯林镇的那条辅路时,一股熟悉的、混杂着泥土、尾气和某种压抑气息的味道,透过车窗缝隙钻了进来。


谭授推了推眼镜,看着平板上那条被标记成深红色的卯水桥西延线,眉头微锁,低声自语:“纵坡比超标,路基沉降隐患,排水系统失效,历史管网记录缺失……这‘基础’,有点意思。”他的手指点开一个标记点,“三天前,这里发生了一起涉及重型车辆的单方事故,导致路基垮塌,一人死亡……”他的声音顿住,没念出张桂花的名字。


王攻全凑过去看,屏幕上复杂的线条和数据让他有点眼花,但“一人死亡”那几个字像针一样刺了他一下。他烦躁地抓了抓板寸:“妈的!这破路到底怎么回事?!”


张忆明坐在前排,目光沉沉地望着窗外越来越近的卯林镇轮廓,没说话。他当过兵,见过真正的血肉战场,但这条看似普通的乡镇公路,透出的沉重和危险气息,让他本能地绷紧了神经。


柯玥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她拿出来,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只有短短一行字,没有落款:

「路是死的,人是活的。别信纸上的,信脚下的。小心坑。」


她盯着屏幕,秀气的眉毛微微蹙起。这语气……是谁?毛明?高华民?还是……别的什么人?她默默删掉短信,抬眼看向前方。卯林镇交警队那栋灰扑扑的二层小楼,已经出现在视野里。楼前小院,停着几辆沾满泥浆的旧警车,还有一辆锈迹斑斑、车斗里堆着杂物的洒水车。一个头发花白、穿着旧警服的门卫老张,正蹲在门口,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眼神浑浊地望着他们这辆崭新的面包车驶近。


车子停下,扬起一片薄薄的尘土。柯玥推开车门,脚踩在布满浮土的地面上。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属于卯林镇的独特味道——廉价烟草、未散的机油、泥土的腥气,还有一种更深沉的、如同铁锈般挥之不去的疲惫和绝望。她抬起头,目光越过门卫老张,望向小楼二层那扇紧闭的、曾经属于毛明的办公室窗户。窗玻璃上积着厚厚的灰,像一只蒙尘的、疲惫的眼睛。


新的征程,就在这片厚重的、令人窒息的尘霾中,开始了。而那条吞噬了太多血泪的卯水桥西延线,正如同一条沉默的巨蟒,盘踞在镇外,等待着它的新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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