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后,在找到相对安稳的生活之前,她一样受了很多苦,这种苦与在柔水村时不同,柔水村的苦是盛气凌人的,是有人看见,各家各样的苦,这里的苦是沉默的,带着又湿又闷的味道,不论敲上多少回只有空屁的回声,每个人都有一样的苦。辗转于各个旅馆,在夜晚听见过隔壁传来的不同的叫床声,有泼辣的欢呼,有沉闷的冷哼,也有一言不发床腿嘎吱的颤音。
日子再拮据一点的时候,她进了食品打包厂,在流水线机械地重复相同的工作,一天夜班,一个男人对她出言不逊试图就地解决生理问题,她拿起剪刀就是乱捅两刀,对于这种事周宁不再诧异,用暴力解决或者是最好的方法。彼时,周宁还未曾想到过有一天始对于男人不再是单一的厌恶,以一种平和的心态去划分他们的归属,人类的复杂性使她将一切归为命运,而命中的男人一个也逃不掉。
后来,周宁跟着招工的头到了五星级酒店当服务员。白天穿着韭黄色的旗袍游走于各个包厢,在这里接手到的讯息比柔水村精彩一百倍。天子脚下的皇城黑色交易遍布全城;某著名导演的儿子在外面嫖娼被记者拍到,给了三百万平息;当然也有一些家庭琐事,有钱人家宴请能够在教育局说上几句话的贵人只为给自己的孩子谋一个名额,有时候碰到周宁感兴趣的她会在包间多停留两分钟,那些为儿为女的家长们个个都长着招风耳,精神矍铄,口若悬河。
周宁在这儿遇到了人生第一个贵人。贵人叫张慧萍,遇到她的那一年已经三十六岁,没结婚没有孩子,是酒店里的主管,也是带周宁的师傅。张慧萍说周宁有慧根,反应快,适合干这一行。她说:“做这一行,最怕的就是迟钝,不开窍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了。”
周宁问她:“为什么?”
张慧萍大笑起来,一手扶着腰,一手拍打着周宁的肩膀,说:“才说你有慧根,现在就犯傻。做服务行业的,眼睛要在嘴巴前面,不等别人说眼睛就要看着了。”
周宁大智若愚,点点头,说:“慧萍姐,我有哪里做得不好的,还请你多多担待,多多指点。”
“人精。”
趁着午休的时间,张慧萍骑电动车载着周宁去商场,她说:“想吃什么就拿,今天姐请客。”周宁第一次见这么多种类的商品,束手无措。张慧萍让她推着车,边挑选边问她家里的情况,“家里姊妹几个?”
“就我一个。”
“薯片喜欢吃吗?”不等周宁回答张慧萍就往车里扔了两袋,她接着说:“家里穷,供不起读书?”
“不是,”周宁停顿了两秒,又改口:“算是吧,家里就剩我一个活人,没钱读书,就出来了。”
张慧萍停下来瞧了她两眼,似笑非笑地说:“你倒看得开,女孩子不读书,社会上吃亏,姐借你点钱去读书呗,毕业了再还。不多收你利息。”
周宁摇头,说:“姐,谢谢你好意,不读了,养活自己都难。脑子也笨,不如趁年轻多挣两年钱。”
张慧萍给她选了一车零食,花了四五百。彼时的周宁完全不知道即便是身处同一种环境,人与人之间也是有着云泥之别的。她是被迫流落于此,而张慧萍是以看看大千世界为由主动选择。
夜晚从酒店回公寓的时候,张慧萍问周宁:“会骑车吗?”周宁说:“不会。”张慧萍说:“那走回去,成吗?”周宁笑着点头。两个人一左一右往酒店提供的住宿公寓走,也不说话。路上的车多,人少。红绿灯交错闪耀,疾走的人和飞驰的车是不是停下喘息。周宁打破宁静说:“姐,今天谢谢你。”她指了指手提袋,“这是第一次,有人买这么东西给我。”
张慧萍没有看她,笑着说:“男朋友没买过?”
周宁的脸瞬间发烫,说:“没男朋友。”
“这么漂亮没男朋友,可惜了。”应该是她意识到这句话的不妥,又说:“也不可惜,男人眼都瞎,找不到好东西也找不好人。”她又开玩笑说:“以后哪个男人买这么多东西给你也不要轻易答应,这都是最简单的东西,这些做到了只能证明他是一个生活能自理的人。”
周宁不懂最后一句话与前文的联系,只是觉得这个比喻好笑,她微微笑出声,也许是心情好,也可能是说起这些年轻的话题,她不再怯弱,胆子大起来,问张慧萍:“姐,你怎么不结婚?”
“我?”张慧萍摇摇头,看着周宁说:“你知道一个女人的生命历程是结婚生子养育后代,那你知道一个女人会因为结婚生子而人老珠黄,暴躁不堪,留下许多病根吗?周宁,我比你年长一轮还多,你现在是大好年华,我不应该跟你说这么多,既然你问我,我就告诉你,千人千面,具体选哪条路,你不要听别人的,听自己的内心。”
多年后,周宁知道这句话翻译过来——如果一个女人将结婚生子从人生规划中剔除,那么她生命中百分之九十的时光都是快乐的。张慧萍用周宁能听懂的意思具化了这句话,当时的她不一定懂更具体的意思,它听上去虚无缥缈,却有一定的道理。
周宁说:“姐,我老家有一个朋友,原先对我很好,现在也是,只不过不在一块儿了,没有联系了。”
张慧萍笑着说:“过绿灯的时候也要前后左右看,虽然说,绿灯是行人的时间,也有不怕死的司机冲出来。人也是一样的,只看得见这一小块地方的时候,自然是珍惜的,到了更广阔的地方还能记得那块小地方才叫爱。”
酒店到住的地方要走四十五分钟,俩人边走边说也不觉得时间有多难熬。快到的时候,俩人各自回房,周宁喊住张慧萍说:“姐,我觉得我们俩像一见如故的朋友,看着你觉得可亲切。”
张慧萍打着哈欠,摆摆手说:“你和我是一样的人,当然亲切。不早了,早点休息,姐明天教你上菜。”她招手示意周宁快进去,拢了拢袖子回房了。
周宁在酒店做了一个月,拿了三千的工资。她高兴了一上午,中午跟张慧萍说:“姐,晚上咱们出去吃,我发工资了,请你吃饭。”张慧萍说:“姐不要你请我吃饭,晚上吃食堂就行,钱留着以备不时之需。这是生活中我要教你的,女孩子一定要存钱,随时随地有底气,不怕被人瞧不起。”
一个星期后,张慧萍就被革职了。听店里的其他人说,张慧萍犯了错,私下讨论包厢里客人的私事,传出去被客人找上了。周宁对于这传闻是不可置信的,师傅经常向她强调的一点就是,无论听到客人说什么,都不要有任何表情,也不准谈论,永远记住,客人的一切与自己没有关系。她不信,师傅会犯这样的错误。张慧萍离职的那晚,和周宁在外面吃烧烤。
周宁看见她丝毫未受影响依旧神态自若地吃着串,好像这一突如其来的一切和她没有关系。周宁看了看她,担忧与热切的目光一起落到她的眉头,张慧萍继续看着桌上的串,视线屹立不动,她说:“傻,看着我干什么,吃啊,我在这儿的最后一顿,不想陪我?”说完她就笑了,露出了八颗白牙,牙上一点食物残渣都没有,像异乡的月牙,如钩。周宁被她说得哭笑不得,她的话太平静,有股强大的韧劲,那么圣洁,那么顽强,她觉得似乎张慧萍可以做一个好母亲,一个周宁奢望的母亲。
她和张慧萍一起吃着串,大部分都是肉,猪肉,羊肉,牛肉,鸡肉,桌上摆满了,吃完一盘就撤下一个碟子。周宁吃得满嘴都是油,鼓起腮帮子只知道咀嚼吞咽。桌上的东西差不多快吃完,周宁看见她丝毫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先按耐不住起来,说:“姐,她们怎么说我都不信,你只要说没有,我就信你。”
一个饱嗝从张慧萍的嗓子跑出来。她说:“心神不宁的在想这个啊,说你傻还真不含糊,是不是又有什么关系呢?要你走用什么理由都要弄你走,既然你不相信她们说的,别人也一样,时间久了大家自然就明白了。好过我一张嘴现在辩白。再说了,我本来就打算月底辞职了,想休息休息。”她抿嘴笑了笑,这次没有露牙齿,朝着周宁扬了扬下巴,像一个赢家,炫耀胜利的意味。
“可是这是两回事,一个是冤枉你逼迫你走,一个是主动离职,这是两码事。”她情绪有些激动,控制不知地大声质问起来。此时的周宁不明白这些,她把是非黑白看得极其重要,清白对她来说不仅是自证,更是初到社会不甘心的声张。
张慧萍不一样,上到社会十几年了,多多少少参透一些生活的真相,她看着周宁有朝气的模样,她还年轻,是最好的年纪,可是自己不一样,她正在以一种比来时还快的脚步走下坡路。她说:“老家那个,要是继续找你就不要放弃,他还是值得考察一下的。”
很显然,她不想再谈论这个话题,周宁很知趣,平复下心情,说:“我听姐的。”
张慧萍结了账,两个人一起走出了店,不约而同选择了散步回去。
这条路俩人结伴而行走了一个半月,每天的心情都不大一样,今天各有各的心事。张慧萍说:“师傅走了,凡事自己留个心眼,少说多看,手脚勤快,就不会错的。”周宁闷声答应,也不再多说别的。她接着说:“看见你就像看见我原先自己,那天你说家里人都去世了,只有你一个人的时候我多心疼啊,你比我强,我要是你,不比你胆子大,你敢说敢做敢闯,以后大有前途。人和人的相遇是一时一时的,今天遇见你明天就能遇见他,你也不要太悲伤,明天还会有第二个张慧萍来的。”
张慧萍搬走的时候,周宁在酒店上班。悄无声息地离开,就像当时周宁离开柔水村一样,是不想再打扰任何人的意思,也不再留恋过往。
后来,周宁在某天打扫卫生的时候,从洗手池下面捡到张慧萍的工牌。铁已经锈了,刷干净上面的污渍不难辨认‘张慧萍’三个字,她仔细看这个名字,觉得它们三个正好囊括了师傅的一生,聪慧,像浮萍一样随走随停。她紧握着工牌,好像抱着师傅一样,从腹部一直到手指尖都是苏醒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