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铃在戈壁上摇了三天，才重新看到黑石镇的轮廓。
镇子依旧安静，只是石屋的烟囱里少了几缕炊烟。
庆生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他怀里紧紧抱着那个装着石敢当遗骨的布包，布包是用老婆婆给的旧棉袄改的，边角被他攥得发皱，上面还沾着从神魔遗址带出来的、混着煞气的黑沙。
偶尔颠簸时，布包里会传出细碎的声响，像骨头在轻轻碰撞，每一声都敲得人心头发紧。
刚走到镇口，就见老婆婆拄着拐杖，站在那棵新栽的柏树下张望。
看到我们，她浑浊的眼睛亮了亮，拄着拐杖快步迎上来，脚步竟比上次送我们走时轻快了些，拐杖点在石地上，发出 “笃笃” 的急响。
“回来了……你们回来了……”她的目光落在庆生怀里的布包上，声音突然发颤，“那是……”
庆生没说话，只是把布包递过去。
布包很轻，却像有千斤重，老婆婆的手刚碰到布包，就剧烈地颤抖起来，眼泪瞬间涌了出来，沿着满脸的皱纹滚落，滴在布包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她抱着布包，蹲在地上，像个迷路的孩子般哭了起来。
哭声不响，却带着撕心裂肺的痛，镇上的人听到动静，纷纷从石屋里走出来，看到这场景，都沉默地低下了头，有人偷偷抹起了眼泪。
我和庆生站在一旁，喉咙发紧，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有些伤痛，不是 “节哀”“保重” 这类词语能抚平的，就像被连根拔起的树，伤口会一直淌血，直到生命尽头。
哭了许久，老婆婆才渐渐平静下来，她用袖子擦了擦眼泪，颤巍巍地站起身，对我们深深鞠了一躬：“谢谢……谢谢你们把他带回来……给你们添麻烦了……真是添麻烦了……”
“老婆婆，您别这样。”庆生连忙扶住她，眼圈通红，“这是我们该做的……”
“添麻烦了……”老婆婆重复着这四个字，笑了笑，笑容里满是苦涩，“他走的时候说，要找到能救镇子的力量，让我们镇子的人都不用再受煞气困扰，他说等他回来，就给隔壁阿翠打支银钗，风风光光娶她进门，生个大胖小子……可他再也回不来了……”
她顿了顿，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像怕惊扰了什么：“阿翠去年也走了…… 煞气入体，疯疯癫癫的，一天夜里…… 在镇后的歪脖子树上吊死了…… 她没什么家人，还是我老婆子去收的尸，她手里还攥着块石头，那是他俩的定情物……“
老婆婆抱着布包，往镇后的山坡走去，那里有片新翻的土地，“这是我给自己准备的坟地，那边埋着阿翠，我把他埋在我旁边，这样……也有人陪他说说话了。”
我们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用拐杖一点点拨开地上的碎石，亲手为石敢当挖了个小小的土坑。
庆生几次想上去帮忙，被她拦住了：“让我自己来……最后，让我这个当娘的，为他做点事。”
她的动作很慢，每挖一下都要喘口气，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夕阳西下时，坟堆终于垒好了。
没有墓碑，只有一块石头立在坟前，上面用炭笔写着“石敢当之墓”，字迹歪歪扭扭，却十分有力，想来是老婆婆练习了许久的。
“落小仙师，庆生小哥，”她转过身，脸上已经没有了眼泪，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今晚就在镇上住下吧，我再给你们做些好吃的，我老婆子......得好好谢谢你们。”
“不了，老婆婆。”我摇摇头，目光望向远方的戈壁，那里的天际线泛着诡异的青黑色，是煞气聚集的征兆。
“我们得尽快回去。”
“回去？”她愣了愣，随即明白了什么，“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我犹豫了片刻，还是如实相告：“封印在松动，煞气越来越重，用不了多久，可能就会蔓延到黑石镇。你们……尽快搬走吧，往南走，越远越好，漠北洲已经不适合住人了。”
老婆婆沉默了，她看着镇口那些玩耍的孩子，看着石屋上晾晒的草药，看着这片她生活了一辈子的土地，轻轻叹了口气：“住了一辈子了，哪那么容易走啊……”
“可是……”
“我知道。”她打断我，拍了拍我的手，掌心粗糙却温暖，“我会跟镇上的人说的。你们放心，我们会走的。”
她顿了顿，从袖袋里掏出个小小的布包，塞到我手里：“这个你们带上，我老婆子活了一辈子也没攒下来什么钱，这些给你们，路上能用得上。”
布包很小，却沉甸甸的。
“不用的。”我急忙想借口推脱道：“我们用不上，修行之人......要摒弃这些金银俗物。”
庆生也在一旁帮腔道：“是啊，老婆婆，我们要是收了，那可是坏了修行的。”
老婆婆在一旁为难，目光中闪过几次错愕。
我不忍心驳回她得情谊，于是说道：“这样吧，老婆婆，那个石敢当大哥带的玉佩，我想向您讨要一个，这次一路上凶险异常，多亏那枚玉佩，我和庆生才能化险为夷。”
她眼神变得放松，脸上的沟壑也慢慢舒展，轻轻笑道：“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自家做的，小仙师觉得有帮助，那才是我们的福气。”
“那我们就谢谢老婆婆啦。”
“该说谢谢的是我们。”她看着我，又看了看庆生，“你们是好人，就像当年的念安仙师一样。好人……会有好报的。”
第二天清晨，我们出发时，镇上的人都来送行了。
老婆婆拄着拐杖站在最前面，孩子们围着我们，手里拿着野果，往我们怀里塞。
“走吧。”我对庆生说。
“嗯。”他点点头，最后看了一眼黑石镇，转身跟上我的脚步。
驼铃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离别的沉重。
走出很远，我回头望去，只见老婆婆还站在镇口，身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瘦小。
她看到我们回头，挥了挥手，然后转身，慢慢往镇上走去，拐杖在石地上顿出“砰砰”的声响，像在为我们送行，又像在与这片土地告别。
“落师父，”庆生突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们……还能再见到他们吗？”
我望着远方的天际，那里，晨曦正撕开黑暗，露出一片鱼肚白。“会的。”
我轻声说，“等一切都安定了，一定能再见到他们。”
庆生没说话，只是握紧了手里的布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