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夫人说完这番话,就像千斤肥婆减肉成功,一派轻松自如的样子,恨不得马上出门浪呀么浪打浪。
两名女仆也以为她就要离开,开始动手收拾。误会了。她只是活动活动手脚而已。回到原地,再次打开话匣子:
“快天亮了吧,再过一个时辰上药,最后一剂药。这样一来,日上三竿时我儿便能与美人儿同床共枕了。”
又说:“这药能让我儿七天活过来一回,有效期三个月,这个时间想必能怀上吧?如若不能,那就是命了,因为三个月后我儿也彻底升天了。但成与不成,都不妨碍老身对你们所作出的承诺。”
说着来到木香沉面前,托住他的下巴,一边欣赏一边说:“因此,这三个月内老身也会不断地喂你吃药,以保证你小子不会乱来。吃了药的你会像水母一样软弱,想放个屁都得请老身来帮忙挤。”
风夫人可能是觉得这番话艺术含量极高,自顾自笑了大半天。接着来到床榻前,对昏迷不醒的留春霞说:
“你是老身这辈子见过的最最美的女子了。你睡吧,老身舍不得吵醒你,但此时此刻你在梦中一定会怨叹自己命苦。但跟老身比起来,简直就是小鬼遇上大佛,都够不上人家的脚后跟。老身为何这般命苦呢?我师父就曾经无数次嗟叹,她说,为何练武的女人都这般命苦呢?”
她是个眼窝子浅的女人,又掉泪了。她愤慨地说:“说到我师父,就不得不提希女子那个贱货,尽管老身并非出身崆峒,但论资排辈,她也算是我的师妹,但我以之为耻。”
又说:“想我师父沙草寒,不顾年老体弱,含辛茹苦地将她养大。而她在十八岁那年,便抢走了这个整整年长自己五十岁的可怜养母的丈夫。女儿抢走养母的丈夫,你们说该不该杀?”
又说:“三年后,倘若你们愿意放过老身一天,老身则追杀那个贱货一天,放过老身一年,老身便追杀那个贱货一年。誓不罢休。”
把自己说冒火了,她义愤填膺地又来到木香沉跟前:
“你小子若非走火入魔,来日必成大业。老身想说的是,以你小子的武学根基,配得上藏身于我乌桓湖湖底之下的那一部万世罕见的长生天未成神之前留下的武学秘笈——它能驱逐所有不良武学的魔性。”
又说:“如若你得此秘笈,定将迅速成为武林第一人。老身敢说,上清张果也不是你的对手。但作为交换条件,你必须为民除害,宰了那个贱货,宰了那个伤天害理的贱货。如若答应,请闭上眼睛。”
结果木香沉秀了一把“火”眼金睛。
“不怪你。是老身太着急了。乌桓湖秘笈潜藏数千年,不急于一时,不急于一时。”风夫人说完,又招呼女仆:“悲,哀,你二人将这小子弄去客房,好生伺候着。”
悲与哀二人齐声说:“是,风夫人。”
“如果有缘无份,老身也不能强求。老身只能先将眼前事儿办了。”风夫人伸展了一下腰身,自言自语着,“老身也去休息一阵,稍后才有精神帮助那死人圆了那个千不该万不该的房。”
客房就在药房的下一层,一样大得离谱,一样金碧辉煌,换做常人,从这种地方再回到自己家,将自卑得躲在被窝里连哭三天。而此时已经冲穴成功的木香沉想的是如何让风夫人躲在被窝里连哭三天。
悲哀二人想必困了,坐在木香沉所在的床沿上摇摇晃晃。透过窗口而来的月光也摇摇晃晃,这是经湖水折射的光,大海边走出来的木香沉轻而易举地判断出了这间房临湖。
故而跳湖是不二之选,因为以他目前的轻功水准,再带着一个身心两憔悴的留春霞,分三次飞也无法跃过乌桓湖。他的水性虽然不能与易枝芽相提并论,但在一般人的范畴里,他仍然称得上是高手。就这样决定了。第一步就是点了悲哀二人的穴道。
风夫人也是个实在人,随手不关门。木香沉替她关上了,接着扯下纱帐当作衣服给留春霞穿上,然后解开她的穴道。留春霞仍处悸动之中,精神恍惚地抱住木香沉,泪如雨下。
“不哭了。咱们得马上走。”木香沉轻声提醒,却浑然不觉身后的中年病男又从浴桶里冒出了头。他又问:
“懂水性吗?”
留春霞摇摇头。
“咱们从窗户下水。下水后,你除了保持身体放松之外,什么都不用做,我带着你走。”
留春霞点点头。
中年病男尝试着往上支撑身体。
吃了三十年的毒药还活着,说明他一直在努力地与病魔作斗争,这份付出,绝不在大禹治水之下。
但他的身体状态还不如他母亲嘴里的那一只水母,他大汗淋漓,周身颤栗,青筋就像一窝小蛇布满了头脸。
他这么拼命就是为了伸出一只手,抓住从桶边经过的木香沉。皇天不负有心人,他抓住了,抓住了木香沉的亵衣。亵衣本就单薄,亦早已被魔力震颤得须须缕缕,因此一抓就裂开了。
木香沉惊得魂飞魄散,连喝三年土鸡汤恐怕都补不回来。裤子没被吓掉已是万幸。也难怪,哪怕抓他的是一只小小的病猫,再稍稍发出一声喵叫,事情就败露了,但中年病男做不到。
对于中年病男来说,抓到这一下已经赢了——他的脸哗地一下子舒展开了,说明他很满意自己这一次努力的成果。这一抓,抓出了身残志坚的顽强奋斗精神,这种精神永垂不朽。
不过这只是励志的说辞,实际上中年病男失望透顶——终有一天木香沉会知道他那一抓的本意。
心有余悸的木香沉搂着留春霞从窗户一跃而下,而全然没注意到七寸之水正好被病人扯走,而瓶盖却被暗兜的缝线留了下来。换句话说就是,中年病男将提前三个月实现终极解脱。
不知者不罪,何况自身也是在逃命。木香沉奋力向岸边游去。
但是,更大的一个意外出现了。
“木香沉,”留春霞咬着木香沉的耳朵,轻声说,“我已经是你的人了,你一长大,就要娶了我。”
惊吓倒是没有,但让木香沉的脑袋嗡嗡乱响。脑袋嗡嗡乱响就会消耗体力。体力消耗多了就会累。
他本来就已经很累了。身负一个大包袱,一路累下来,没有扔掉就不错了。但没有回答的原因是他根本不懂爱情,或者说完全不理解婚嫁的真谛。虽然他很想问为什么。
“你不愿意吗?”留春霞换了一边耳朵咬。
木香沉心中茫然,索性埋头前游。留春霞提高声音:
“木香沉。”
“听到了。”再装死就说不过去了。
“你不愿意吗?”
“我愿意。”木香沉脱口而出,但他不知道这是“谁”出的主意。他又鬼使神差地重复一遍:“我愿意。”而且语气坚决。
所以对于他而言,这一个突如其来的婚约更像是一种责任。有无爱情再说,责任已经无法推卸。
留春霞笑了。一阵体香涌入木香沉的身体。木香沉猛地打了几下腿。浪花卷起凌晨独有的精美与凉意。留春霞又问:
“咱们这算是私定终身吗?”
“好像是。”
“私定终身就是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会反悔吗?”
“姐姐会吗?”
“不许再叫姐姐,叫我春霞。”
“春霞会吗?”
“你先回答我。”
“我不会。”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答应了你。”
“我更不会。因为木香沉是我今生今世唯一的男人。”
不是时候的时候谈情说爱,这就是女孩子的可爱又可恨之处了。直累得木香沉眼冒金星。这些气力,攒下来往后生小孩多好啊。
老天爷被这一段单纯而又斩钉截铁的婚约所感动,下起了大雨。但有可能是笑出来的。他老人家见过太多太多的爱情。
雨雾四起,天地混沌,形成了一种特殊的保护网。
俩人顺利上岸。
事实上这场大雨是一把双刃剑。新的一道难题摆在了面前,马匹早已不知去向,而雨中跋涉这一路草原,就算风夫人不追杀,也得走到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过了腊八就是年。
但这也不是问题,夫妻俩正好携手走到老。
问题在于留春霞死活不走。一层薄纱帐,衣不蔽体而又湿哒哒,不该玲珑乱玲珑,比不穿更惹人脸红,她实在是羞于迈开步子,施展轻功更是算了。换做是崔狗儿,绝对敢脱光悲、哀的衣服给她。
“不会撞见人的。”木香沉这回反应倒是很快。
话倒是没错,这天气的荒野,别说是人,连一只鸟都没有,但他不懂少女的害羞,更不懂托付终身后的少女满心里都是幸福的惶恐。
“我冷。”留春霞忸怩不安。
虽然是借口,但也是大实话。不过木香沉实在是再没有衣服可给的了。木香沉指着一座丘陵说:
“找个地方躲一躲。我背你过去。”
留春霞竟然没意见,看来铁了心要吃定这个小男人了。木香沉背着她歪歪扭扭地来到一座丘陵脚下。
可惜丘陵地营养不良,连一棵像样的树都不长,避雨都成问题,更不说有隐蔽的地方藏身了。
将就着一颗枯树坐下。雨越下越大,气温骤降。留春霞抱住木香沉。身心都需要一个温暖的怀抱。这一对至少目前看起来还不那么般配的“新人”就这样像苦命鸳鸯似的相拥取暖。
留春霞似乎忘记了危险,越拥抱越热烈。
她就是忘记了危险,因为嘴角挂着甜蜜。在找到了另一半的女儿家是无惧任何危险的。她只图永远不再分开,哪怕要死,也要死在另一半的怀里。哪怕这个另一半来得有多么突然。
也毕竟,女儿家以心相许的时刻,值得永生纪念。也毕竟,在极端恶劣条件下的爱情确实有够浪漫。
于是木香沉在懵懂而又沉重的爱的拥抱中艰难地做着小动作。当然不是吃豆腐,大唐法律规定他得再过小几年才能吃这种贼玩意儿。所以他是在找小石子,大一点的沙粒也好。
没有马,也没有小七弦剑,只能靠焚心裂骨钉了。他一手搂着留春霞,一手以十般断天刀的手法不断尝试着发射小石头。
在刚刚过去的这个夜里,他的武功又上了一个巨大的台阶,如果能将十般断天刀的技巧运用在焚心裂骨钉上面,实战效果将大大超过近身肉搏,因为他吃亏的地方还是在内力修为上。
他在一场迷离惝恍的爱的拥抱中,做了一件清清楚楚的事情。就是忽略了何时停的雨。
雨停了,危险就来了。
但其实雨停或不停,他们这种寸步难移的逃命都难以逃命。
风夫人出现在了他们眼前。
另有四位手持马头弯刀的女仆,悲、哀在列,另外二位为万、方。说女仆是针对风夫人而言,由刀可见,她们是乌桓湖长生天门现任守护四使,年轻貌美,任劳任怨。
七寸之水是最后杀招,没想到阴差阳错地“送”给了敌人,木香沉抓着七寸之水的瓶盖,蹙眉沉思。每当遇到难题,他一定会想起墨自杨,也一定会想起墨自杨的魔幻浪漫主义战略:
“大敌当前,必须迅速找出自己的优势所在,如果找不到,那就投降。这个江湖里没有任何一种利益可以让我们付出宝贵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