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民政局大楼，表面上恢复了往日的运转秩序。
身在其中的人员，文件流转，电话接听，人员进出，看似如常，实则紧绷微妙。
陈默的办公室，宽大的办公桌上，除了堆积的文件，还多了一个没有邮戳、没有署名的牛皮纸信封。
信封里，只有一张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关于某地举报人遭遇车祸身亡的新闻，旁边用猩红的马克笔画着一个狰狞的感叹号！
没有文字。
冰冷的死亡威胁，毒蛇的信子，在无声地嘶嘶作响。
林薇昨晚的担忧，言犹在耳：“默，要不…这段时间我请假带爸妈回老家住一阵？你一个人在家，我实在不放心…”
陈默拒绝了，他不能退缩，更不能让家人因他而流离失所。
张武军书记安排的暗哨，就在楼下，但这无形的压力，依旧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头。
办公室门，被轻轻敲响，老赵端着茶杯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深深的疲惫和忧色。
他将茶杯放在桌上，目光扫过那个刺眼的信封，眉头锁得更紧。
“陈局，赵学民办公室的东西，纪委那边清点移交过来了。大部分是些无关紧要的文件。”
“不过，在他那个最底层的抽屉暗格里…发现了一个微型加密Ｕ盘，还有几份…与天豪集团下属某殡葬服务公司签订的…‘战略合作备忘录’副本…”
“天豪集团？殡葬？”
果然！赵学民的手，不仅伸向了低保，更深地插入了殡葬这块利润惊人的蛋糕。
那些所谓的“战略合作”，无非是利益输送的遮羞布。
这Ｕ盘里，又会藏着什么？
“Ｕ盘，技术科在加紧破解，难度很大。”
老赵继续道，“另外…局里…人心浮动得很厉害。”
他叹了口气，“赵学民那帮人虽然倒了，但树大根深，盘根错节。”
“昨天，财务科那个刚被警告处分的副科长，在茶水间‘不小心’摔了一叠文件，正好砸在举报过他的小李头上…”
“还有救助科，有人故意把几个特别棘手的低保申请，全堆到新来的小孙桌上…”
“都是些不上台面的小动作，但恶心人，也寒人心啊。”
孤立。
陈默清晰地感受到了这个词的分量。
他掀翻了桌子，砸碎了某些人的饭碗，也触动了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
那些隐藏在暗处的目光，如同芒刺，无处不在，这比明刀明枪的威胁更令人窒息。
他仿佛置身于一片无形的沼泽，四周皆是沉默的敌意。
“知道了。让大家…多担待。非常时期，做好自己的事。眼睛，都擦亮点。”
老赵沉重地点点头，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默默退了出去。
办公室再次陷入沉寂，只有那个猩红的感叹号在桌面上无声地狞笑。
然而，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孤立和压抑中，一股截然不同的暖流，却悄然从最底层最沉默的角落，顽强地渗透了进来。
这天，是县民政局固定的信访接待日。
接待室里，气氛依旧紧张，但似乎又有些不同。
来访的群众，依旧带着各自的愁苦和诉求。
看向工作人员的眼神里，却少了几分往日的绝望和麻木，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探究和期待。
临近中午，接待工作接近尾声。
陈默刚处理完一个关于临时救助的申请，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准备离开。
接待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一个佝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李秀娥怀里依旧抱着那个瘦小的孩子，但脸上不再是上次那种撕心裂肺的绝望，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激动和局促。
她身后，还跟着一个挂着拐杖的身影。
王瘸子蜡黄的脸上，也难得地有了一丝生气。
“陈…陈局长…”李秀娥的声音带着颤抖，她紧紧抱着孩子，一步步挪到陈默的桌前。
她没有哭诉，没有抱怨，而是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红布卷得整整齐齐的东西。
在陈默和接待室工作人员诧异的目光中，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红布。
里面，竟然是一面折叠整齐的锦旗。
鲜红的绒布，金色的流苏，上面用金线绣着两行苍劲有力的大字：
“青天有眼惩蛀虫，低保救命暖人心！”
落款：白水乡小河村村民李秀娥及众乡亲感念。
展开锦旗的瞬间，李秀娥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大颗大颗地砸在光洁的桌面上。
她努力挺直了佝偻的背脊，声音哽咽却异常清晰：“陈局长…我…我们家…低保…钱…钱到了！”
“这个月…娃娃的药钱…有着落了！能…能买点肉…给他补补了！”
“村里…村里被错保取消的几家…也都重新评上了！”
“大家…大家让我…一定要来…谢谢您！谢谢政府！谢谢…青天大老爷！”
她抱着孩子，深深地深深地弯下了腰，那是最底层最朴实的谢意，也是最沉重的托付。
“陈局长！我王瘸子…给您磕个头！”
旁边的王瘸子情绪激动，挂着拐杖就要往下跪，被眼疾手快的接待员一把扶住。
“使不得！老人家！使不得！”
陈默心头剧震，绕过桌子，快步上前扶住了王瘸子颤抖的身体，又扶起了深深鞠躬的李秀娥。
他看着李秀娥怀中孩子那不再因饥饿而哭闹的小脸，看着王瘸子眼中那重新燃起的光亮，看着那面在简陋接待室里显得格外鲜艳夺目的锦旗…
一股强烈的酸楚和暖流，冲垮了他连日来的疲惫和心头的阴霾。
这不是一面普通的锦旗。
这是民心。
是无数像李秀娥、王瘸子这样，在最底层挣扎求生的普通百姓，用他们最朴素、最真挚的方式，对他掀起的这场风暴最有力的回应。
是对公平和正义，最热切的渴望！
“老人家…李大姐…快起来！”
陈默的声音有些哽咽，他紧紧握住李秀娥粗糙冰冷的手，那手心里传来的颤抖，传递着最真实的力量。
“该说谢谢的…是我们！是我们工作没做好，让你们受苦了！”
“这锦旗…我收下！但这不是给我陈默一个人的，是给所有真正为老百姓做事的同志的！”
“更是给你们自己的！是你们的不放弃，你们的信任，才让这些蛀虫无处藏身！”
“我向你们保证，低保，只是开始！民政该兜的底，我们一定兜住！该还的公平，我们一定还回来！”
他的话语铿锵有力，在小小的接待室里回荡。
李秀娥和王瘸子泣不成声，只是一个劲地点头。
旁边的几位工作人员也深受触动，眼圈发红。
这面锦旗带来的暖意，无比炽热地驱散了弥漫在局里的阴冷。
送走了千恩万谢的李秀娥和王瘸子，接待室重新安静下来。
那面鲜红的锦旗被郑重地挂在了墙上，成了这间充斥着愁苦和诉求的房间里，一道最温暖的风景。
陈默站在锦旗下，心潮起伏。
民心的力量，就像暗夜中的星光，微弱却足以指明方向，温暖人心。
就在这暖意尚未散尽之时，接待室角落传来的一阵带着浓浓怨愤的低语，无情地刺破了他短暂的慰藉：
“……低保是清了，可这死人的钱更黑啊！一个骨灰盒几千块，巴掌大的墓地要几万，比活人住的还贵！”
“真是死不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