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臣,有本奏。”
李寻欢的声音,清朗,平静,如同投入沸油中的一滴冰水,瞬间压下了金銮殿内所有的喧嚣、指控与杀意。那平静之下蕴含的力量,让御座上的朱祐樘瞳孔微缩,让严世贞眼中掠过一丝极深的惊疑,也让按着刀柄的御林军统领动作微微一滞。
千夫所指的绝境之中,这年轻的探花郎,竟无半分惧色?
“李寻欢!” 严世贞厉声断喝,试图用威势打断他,“铁证如山,你还要巧言令色,蒙蔽圣听吗?!陛下!此獠……”
“严相!” 李寻欢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锐利锋芒,目光如冷电般射向严世贞,“你口口声声铁证如山,指斥李某通敌卖国,祸乱边关!那李某倒要问问严相,你手中那本所谓的‘密账’,从何而来?昨夜李某身陷醉月楼险境,脱身之后便藏身于城西破庙之中,寸步未离!敢问严相,你派去搜查李某府邸的爪牙,是何时、从何处,搜出这本‘密账’的?!”
他踏前一步,青衫无风自动,气势逼人:“莫非严相麾下之人,竟能未卜先知,在李某‘通敌’之前,便已预先将这本栽赃的伪证,藏入了李某家中暗格?!还是说,严相为了坐实李某罪名,不惜伪造证据,构陷忠良?!”
此言一出,如石破天惊!直接将矛头指向了严世贞伪造证据!
“你……你血口喷人!” 严世贞脸色瞬间铁青,眼中杀机暴涨,“密账乃昨夜搜出,有在场兵丁、大理寺官员共同见证!岂容你狡辩!”
“见证?” 李寻欢冷笑一声,声音带着刺骨的讥诮,“严相只手遮天,区区见证,何足道哉?昨夜幽州血骑入城,全城震动,严相不忧心国事,不思退敌之策,反而第一时间派人去搜查一个待罪翰林的家宅?如此‘勤勉’,当真是‘忠心’可鉴!”
他不再理会脸色铁青的严世贞,豁然转身,面向龙椅上的朱祐樘,深深一躬,声音沉凝而悲怆:
“陛下!幽州惨败,将士喋血,重镇失守,此乃国朝锥心之痛!究其根源,正如信使泣血所言,非将士不勇,非天时不佑,实乃——军械尽毁,弓弩失灵!”
他猛地直起身,目光如炬,扫过满朝文武,最后定格在脸色煞白的兵部左侍郎和工部几位官员身上:
“《武经总要》图谱所载,幽州弓弩射程,应为百二十步!然兵部存档《军器实录》中,关于同批次配发幽州之弓弩,却白纸黑字,明确记载:‘参照《武经总要·器式三》改制,增力臂,缩射程,以适北地劲风!’!”
他此言一出,兵部左侍郎和工部军器监的几位官员瞬间面无人色,冷汗涔涔而下!
“一派胡言!” 工部一位侍郎硬着头皮跳出来,“《军器实录》乃存档机密,岂是你……”
“机密?” 李寻欢厉声打断,从怀中郑重取出那本被火燎烟熏、边缘焦黑的《军器实录》,高高举起!“此书,乃翰林院书库大火之中,李寻欢冒死抢出!其上记载,清晰可见!陛下请看!诸位同僚请看!这‘缩射程’三字,可是李某凭空杜撰?!”
他猛地翻开书页,将记载着幽州弓弩“缩射程”的那一页,面向皇帝和群臣!那清晰的墨字,在肃杀的大殿中,如同无声的惊雷!
朱祐樘的身体猛地前倾,目光死死盯住那焦黑的页面!魏彬立刻上前,小心接过书册,快步呈递御前。
“这……这……” 兵部左侍郎语无伦次,“这定是……定是有人篡改!或是……或是笔误……”
“篡改?笔误?” 李寻欢步步紧逼,声音如同寒冰,“一本存档于兵部的《军器实录》,记录着关乎边关将士生死的军械改动,如此重要的文书,竟能轻易被篡改?一句笔误,就能让数千将士枉死边关?!孙尚书暴毙于琼林宴,是否也与这‘缩射程’的记录有关?!赵谦老翰林看守书库数十年,昨夜为何离奇中毒身亡?!这重重疑点,岂是一句篡改、笔误能掩盖?!”
他连珠炮般的质问,如同重锤,敲打在每一个知情或不知情的人心上!大殿内死寂一片,只有沉重的呼吸声。严世贞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眼神深处第一次掠过一丝真正的惊惶!他没想到李寻欢竟真的抢出了这本书!还当庭展示!
朱祐樘翻看着魏彬呈上的《军器实录》,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眼中翻涌着滔天的怒火和冰冷的杀意!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刀,扫过工部和兵部官员:“说!这‘缩射程’,是怎么回事?!”
“陛……陛下!” 工部军器监监丞胡某(正是醉月楼出现那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筛糠,“臣……臣不知啊!这……这记录……定是下面的人……誊抄有误……或是……或是……”
“够了!” 朱祐樘一声暴喝,打断了胡监丞的狡辩!他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好一个誊抄有误!好一个笔误!朕的边关将士,就死在你们这轻飘飘的‘有误’之上!”
他猛地将《军器实录》狠狠摔在御案之上!巨大的声响让所有人心头一颤!
严世贞知道,不能再让李寻欢主导局势了!他必须立刻发动致命一击!他踏前一步,声音带着一种被蒙蔽的痛心疾首:
“陛下息怒!此书真伪尚未可知!即便此书为真,也只能证明工部存档记录有误,或有宵小篡改!岂能证明幽州惨败皆因此故?又岂能洗脱李寻欢勾结外敌、毒杀孙尚书之罪?!” 他再次举起那本伪造的狼图腾密账,声音斩钉截铁:
“此密账,才是铁证!其上详载李寻欢与塞外交易细节,更有‘醉梦’剧毒配方!与孙尚书所中之毒吻合!陛下!请立刻下旨,将此国贼拿下!严刑拷问,以慰边关将士在天之灵!”
“铁证?” 李寻欢面对严世贞的步步紧逼,反而笑了。那笑容冰冷,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嘲讽。“严相,你口口声声的铁证,不过是一本伪造得漏洞百出的伪书!一本欲盖弥彰、嫁祸于人的遮羞布!”
他迎着严世贞几乎要杀人的目光,迎着满朝文武惊疑不定的注视,迎着御座上那审视而锐利的眼神,缓缓地,从怀中取出了那方素白的丝帕。
丝帕展开,散发出淡淡的、冰冷苦涩的药草香气。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方看似普通的丝帕上。严世贞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随即是更大的不安。
李寻欢小心翼翼地,从丝帕中取出了那张折叠得只有巴掌大小、薄如蝉翼、半透明、散发着同样药草气息的奇特纸张。
“陛下,诸位同僚!” 李寻欢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响彻金殿,带着一种悲愤与决绝交织的力量:
“这才是真正的铁证!这才是记录着通敌卖国、贪墨军饷、篡改军械、构陷忠良的——生死账册!”
他双手托起那张奇特的薄页,目光如电,直刺严世贞:
“此账册,乃昨夜醉月楼中,严相之义女——霜夫人,临危之际,拼死交予李某之手!”
“霜夫人?!”
“严相的义女?!”
大殿内瞬间炸开了锅!这个消息,比之前的任何指控都要石破天惊!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严世贞!
严世贞脸色剧变!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他万万没想到,霜儿竟然……竟然背叛了他!将真正的账册交给了李寻欢!他精心布置的棋局,在这一刻,出现了致命的裂痕!他眼中瞬间涌起滔天的杀意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恐慌!
“胡言乱语!妖言惑众!” 严世贞嘶声怒吼,声音第一次失去了从容,带着一丝气急败坏的尖利,“什么霜夫人!什么义女!老夫从未听闻!李寻欢!你为了脱罪,竟敢攀诬当朝首辅!罪加一等!”
“攀诬?” 李寻欢冷笑,他猛地将手中那张薄页高高举起,让殿中众人能隐约看到其上的蝇头小字:
“陛下!请御览!此账册以特殊秘法制成,水火难侵!其上详载:某年某月某日,于塞外某地,代号‘严’(后缀变体)者,与塞外某部首领,达成交易!”
“交易一:提供幽州驻军弓弩射程缩减图纸(附具体改动参数:缩三十步)!”
“交易二:交割军饷白银十万两(注明由‘漕运损耗’中支取)!”
“交易三:塞外提供‘醉梦’剧毒配方及成品!”
“后续计划:约定塞外部落于某时佯攻,配合幽州‘内应’,制造守军‘因兵器失灵’溃败假象,以便后续更大规模贪墨及军权更迭!”
李寻欢每念出一条,严世贞的脸色就苍白一分,群臣脸上的惊骇就加深一层!当那具体的“缩三十步”参数、那“漕运损耗”支取的十万两军饷、那“醉梦”剧毒名称被清晰地念出时,整个金銮殿的空气仿佛都被抽干了!死寂得可怕!
“这……这不可能……” 工部胡监丞瘫软在地,喃喃自语。
兵部左侍郎面如死灰,抖如筛糠。
所有官员都惊呆了!这账册记录之详实,指向之明确,令人毛骨悚然!矛头直指——当朝首辅严世贞!
“陛下!” 李寻欢的声音带着泣血的悲愤,他指向地上信使死不瞑目的尸体,指向那本伪造的狼图腾密账,最后,指向脸色惨白、身体微微摇晃的严世贞:
“这才是导致幽州惨败、将士枉死的真正元凶!这才是毒杀兵部尚书孙承宗、灭口书吏赵谦的幕后黑手!这才是伪造证据、栽赃陷害、祸国殃民的——国贼!”
“李寻欢!!!” 严世贞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双眼赤红,理智在这一刻彻底被愤怒和恐惧吞噬!他苦心经营数十年的基业,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势,眼看就要被这小小的探花郎、这张薄薄的纸片彻底摧毁!
“给老夫拿下这个妖言惑众、构陷首辅的逆贼!格杀勿论!” 严世贞不顾一切地对着殿外的御林军嘶声咆哮!他要用最后的疯狂,扑灭这足以焚毁他的火焰!
殿外甲胄铿锵,大批御林军闻令,刀剑出鞘,寒光闪烁,就要冲入金銮殿!
“谁敢!!!”
一声如同九天龙吟般的怒吼,轰然炸响!
朱祐樘猛地从龙椅上站起!他脸色铁青,双目喷火,积压了一夜的震怒、被愚弄的暴怒、以及看清真相后的无边杀意,在这一刻轰然爆发!帝王之威,如同实质的怒涛,瞬间席卷整个大殿!冲进来的御林军被这威势所慑,硬生生僵在门口!
朱祐樘的手,死死按在御案之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的目光,如同万载寒冰,死死锁定在状若疯狂的严世贞身上,一字一句,如同冰碴砸落金砖:
“严、世、贞!”
“你,想造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