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猛地转头。
只见角落里,几个衣着朴素,看起来像是处理完亲人后事的老者聚在一起,并未注意到陈默的目光。
其中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汉,正对着同伴低声抱怨,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无奈和愤怒:
“……我老伴走的时候,那殡仪馆的人,跟催命鬼似的!”
“这个盒子不行,档次太低,对不住先人!那个墓地位置不好,影响子孙风水!变着法儿地让你选贵的!”
“一套流程下来,棺材本都搭进去了还不够!真是…死了都不得安生啊!”
“谁说不是呢!”另一个老汉接口,“我听说啊,这都是被那个什么…天豪集团给包了!”
“从火化到骨灰盒到墓地,一条龙!价格都是他们说了算!贵得离谱!告都没处告去!这死人的钱…比活人的钱还好赚啊!”
“天豪集团”…“死人的钱更黑”…“死不起了”……
这些字眼,狠狠扎进陈默的耳膜,刺进他的心脏。
低保风暴的硝烟,尚未散尽,一股更阴冷、更庞大、更令人窒息的黑暗气息,已带着浓烈的尸腐气味,悄然笼罩了过来。
这气息,比赵学民的贪腐更令人胆寒。
因为它吞噬的,是人最后的尊严,是生者面对死亡时最后的慰藉!
陈默缓缓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那面鲜红的锦旗上。
青天有眼惩蛀虫,低保救命暖人心。
金色的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但这光芒,此刻却仿佛被角落里那绝望的低语所吞噬。
民心如水,既能载舟,亦能覆舟。
他赢得了低保领域的民心,却即将踏入一个更黑暗更凶险的领域。
风暴的余波未平,更大的深渊已在脚下裂开。
陈默深吸一口气,拿起电话,声音恢复了冷峻:
“老赵,通知钱卫东副局长,下午三点,到我办公室。”
“议题:听取殡葬领域工作汇报。”
……
钱卫东下午的汇报,就像一场精心排演的戏剧,滴水不漏。
“……陈局长,我们县的殡葬服务,始终坚持公益属性与社会化运作相结合的原则。”
钱卫东坐在陈默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身体微微前倾。
脸上挂着那副公式化的热情笑容,语气平稳流畅,像是在念诵一份早已烂熟于心的讲稿。
“县殡仪馆作为核心服务单位,通过政府招标,引进了具有先进管理经验和服务理念的‘天豪生命服务有限公司’,进行专业化运营。”
“这几年,在县委县政府的高度重视和局里的正确领导下,取得了显著成效!”
他如数家珍:
“硬件设施全面升级!告别厅、火化炉、冷藏设备,全部达到国家一级标准!告别仪式环境庄严肃穆,极大提升了群众治丧体验!”
“服务流程标准化、人性化!从接运、冷藏、整容、告别到火化、骨灰寄存,提供‘一站式’服务,杜绝了群众‘跑断腿’、‘看脸色’的现象!”
“惠民政策严格落实!对城乡低保对象、特困人员、重点优抚对象等困难群体,实行基本殡葬服务费用减免!”
“去年共减免123人次,金额66万元,切实减轻了群众负担!”
“同时,”钱卫东话锋一转,笑容更盛,带着一种“成绩斐然”的自得。
“我们也积极引导群众移风易俗,推广节地生态安葬,比如树葬、花坛葬、骨灰撒海等,取得了良好的社会反响!”
他摊开一份制作精美的汇报材料,推到陈默面前:“您看,这是去年的工作总结和今年的工作计划,数据详实,规划清晰。”
“天豪公司的运营,是经过市场检验的,是成功的!群众满意度…嗯…整体还是不错的!”
精美的图片,翔实的数字,严谨的措辞。
一切,都无懈可击。
然而,这完美包装的“成绩单”,与他在调研报告中看到的“死不起”的控诉,与信访室角落里老人们那绝望的低语,形成了何等刺眼的对比!
“钱局长,”陈默没有翻动那份材料,“群众反映…殡葬服务价格偏高,尤其是骨灰盒、墓地这些,存在捆绑消费、强制推销的现象。”
“还有人说,天豪集团垄断经营,缺乏竞争,导致价格虚高。这些问题…你怎么看?”
钱卫东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个问题:“陈局长明鉴!价格问题嘛…市场行为,总有个浮动区间。”
“天豪公司提供的产品和服务,分高中低不同档次,丰俭由人!群众完全可以根据自身经济能力自主选择!绝对不存在强制推销!”
他语气笃定,“至于垄断?这更是无稽之谈!我们是依法依规招标引进的专业公司,合同期是五年,程序完全合法合规!”
“天豪公司管理规范,服务专业,引入竞争反而可能造成市场混乱、服务水平下降,最终损害的还是群众利益!”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当然,对于个别服务人员可能存在的态度问题,我们会加强管理和教育!也欢迎群众监督举报!”
滴水不漏。
将价格问题轻描淡写为“市场浮动”和“自主选择”,将垄断事实美化为“规范管理”和“保障服务”。
钱卫东的应对,娴熟得令人心惊。
陈默甚至能感觉到,在那热情的笑容和流畅的辩解背后,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你陈默在低保领域可以刮骨疗毒,但在殡葬这块铁板面前,你能奈我何?
“自主选择?”
陈默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丝冰冷的穿透力。
“当亲人离世,家属悲痛欲绝之时,面对殡仪馆工作人员‘档次太低对不住先人’、‘位置不好影响风水’的话术引导,有多少人能真正保持冷静,做出所谓的‘自主选择’?”
“当整个链条被一家公司把持,从火化到骨灰盒到墓地,所谓的‘高中低档’,其定价权又在谁手里?这中间巨大的利润空间,最终流向了哪里?”
钱卫东的笑容终于僵了一下,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阴霾。他没想到陈默会问得如此直接,如此尖锐。
他端起茶杯,掩饰性地喝了一口,再放下时,脸上已重新堆起笑容,只是那笑容显得有些勉强:
“陈局长…您这是…听了一些不全面的小道消息吧?殡葬工作有其特殊性,群众情绪激动时,难免会有失偏颇的抱怨。我们还是要相信专业机构的运营数据嘛…”
“数据?”
陈默的目光锐利如刀,直视着钱卫东躲闪的眼睛。
“数据可以粉饰太平,但老百姓兜里掏出去的真金白银不会说谎!殡仪馆门口那些抱着骨灰盒茫然无助的老人,他们的眼泪也不会说谎!”
办公室里,陷入了令人窒息的短暂沉默。
只有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敲打着玻璃,也敲打着两人之间无形的壁垒。
钱卫东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但最终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站起身:
“陈局长如果没有其他指示,我先去忙了。殡葬工作千头万绪,容不得半点闪失!”
他拿起自己的汇报材料,转身离开。
那扇被他带上的门,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宣告着这次试探性交锋的不欢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