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胡同里的炊烟
书名:晚明残照 作者:风之流浪 本章字数:7185字 发布时间:2025-08-04


 

第一章 胡同里的炊烟

 

崇祯十七年正月,京师的风裹着沙砾,刮在脸上像小刀子。周大夯缩着脖子蹲在煤渣胡同口的老槐树下,手里攥着三个铜板——这是他昨天给顺天府的差役刘三扛了一整天冰块,换来的活命钱。铜板边缘磨得发亮,带着他手心的汗渍,在寒风里渐渐变凉,冰得指节发僵。槐树的枯枝上还挂着去年的灯笼骨架,红绸子早就被风撕成了布条,在风里抽打着,像谁在无声地哭。树底下堆着半尺高的雪,被来往的人踩成了黑灰色的冰碴,混着煤渣和说不清的秽物,散发着一股酸馊味,引得几只灰扑扑的麻雀在旁边啄食,见人靠近便扑棱着翅膀飞开,留下几片凌乱的羽毛。

 

“夯子,还蹲着呢?”隔壁的张婆子挎着个空篮子经过,篮底的破洞露出几根冻硬的菜根,菜根上还沾着冰碴。她的棉袄袖口磨烂了,露出里面黑乎乎的棉絮,像一团被踩过的脏雪,颧骨上冻出两坨紫红,说话时嘴里冒着白气,“米行的王掌柜说,今个糙米又涨了两文,再不去,怕是连碎米都买不上了。昨儿个后巷的刘二,就因为抢了半袋发霉的高粱,被兵丁打断了腿,现在还躺在墙根下哼哼呢,他那口子哭得快断气了。”

 

周大夯“嗯”了一声,喉咙像被冻住的井。他今年二十五,原是通州卫的军户,左手虎口处有一道斜斜的疤——那是三年前给鸟铳装火药时,被火星燎的,疤痕处的皮肤比别处硬实些。去年冬天部队溃散,他跟着溃兵往南跑,夜里就睡在坟地里,扒了死人身上的棉袄裹在身上,那棉袄硬得像铁皮,里面的虱子能把人咬疯,他就用火烤,噼啪作响的声音像在爆豆子。等他逃回城里,却发现家没了——去年秋天那场鼠疫,爹娘和媳妇秀莲都没熬过去。街坊说,收尸的车来的时候,他家门板都被钉死了,里面的尸臭味飘了半条街,连巷口的野狗都绕着走,只有几只绿头苍蝇嗡嗡地围着转。

 

他起身往米行挪,冻裂的鞋底踩在冻土上,发出“咯吱”的声响。每走一步,脚踝的旧伤就疼得钻心——那是在辽东打仗时,被后金的骑兵马踏过留下的,阴雨天时疼得更厉害,像有无数根针在扎。路过胡同口的铁匠铺,铺门敞着,像一张咧开的嘴。炉子里的火早就灭了,李铁匠蜷缩在墙角,怀里抱着他那把祖传的铁砧,铁砧上还留着没打完的马蹄铁印记。人已经硬了,嘴角凝着冰碴,眼睛瞪得溜圆,像是看见什么吓破胆的东西。前儿个还见他用最后一块铁,给巡逻的兵丁打了把匕首,换了半碗糊糊,怎么说没就没了?周大夯往铺子里瞥了一眼,墙角堆着些生锈的铁器,有锄头,有镰刀,还有半截枪头,都是附近街坊拿来修的,现在怕是没人再来取了。

 

米行门口排着长队,个个面黄肌瘦,颧骨高耸,像一串挂在寒风里的干柴。队伍里有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是住在胡同尾的陈二家的,孩子饿得直哭,哭声细弱得像猫叫,妇人就解开棉袄,把干瘪的乳头塞进孩子嘴里,可孩子吸了两口就吐出来,哭得更凶了,小脸皱成一团,像个干瘦的老头。周大夯排到队尾,听见前面的人在议论,声音压得很低,像怕被谁听见。

 

“听说了吗?李闯的兵都打到山西了,大同总兵姜瓖都降了。”说话的是个挑着担子的货郎,姓赵,大家都叫他赵货郎,担子两头空着,只剩几根晃悠的绳子,他脸上刻满了风霜,眼角的皱纹里积着灰。

 

“可不是嘛,昨儿个顺天府的人来贴告示,说要征‘助饷银’,凡是有家产的,都得捐,不然就抓去从军。”接话的是个瞎眼的算命先生,姓孙,大家叫他孙瞎子,手里的竹竿在地上敲得“笃笃”响,他的眼窝深陷,脸上带着几道被人打的疤痕。

 

“捐?家里连耗子都饿死了,捐啥?捐骨头吗?”一个穿短打的汉子啐了一口,唾沫星子在风里飞了不远就冻成了冰粒,他是在街口卖力气的王大壮,胳膊上的肌肉倒是结实,只是脸色蜡黄,“那些当官的住着深宅大院,搂着三妻四妾,倒让咱们这些卖力气的捐钱?去年冬天,我那口子去给户部侍郎家当佣人,到现在还没给工钱呢!”

 

正说着,几个穿着棉甲的兵丁撞开人群闯进来,棉甲上的漆皮掉了大半,露出里面的麻线。领头的是个歪戴头盔的把总,姓张,脸上带着道刀疤,从眼角一直延伸到下巴,看着像条爬着的蜈蚣。他腰间的刀鞘都磨出了铜底,刀柄上的红绸子黑乎乎的,不知道沾的是血还是泥。“都给老子让开!”他一脚踹翻了米行的柜台,柜台是用劣质松木做的,“哗啦”一声就散了架,王掌柜尖叫着往桌子底下钻,露出半截屁股,棉裤上打着好几个补丁,都是用不同颜色的布拼凑的。“奉兵部令,征用所有存粮!谁敢私藏,按通贼论处!”

 

人群炸开了锅,有人哭,有人骂,更多的人扑向散落的米袋,指甲抠进麻袋的粗布眼里,抓出一把把带着沙土的糙米,往嘴里塞。有个姓刘的老头被挤倒在地,花白的胡子上沾着泥,挣扎着想爬起来,可后面的人只顾着抢粮,没人理他,等周大夯看见时,老头已经不动了,嘴角淌着血,手里还攥着一把沾着泥的米,眼睛瞪着天空,像是在质问什么。周大夯也跟着抢,他眼疾手快,抓了一把塞进怀里,可还没等第二把,就被个兵丁一脚踹在胸口,那兵丁的靴子上镶着铁掌,踹得他眼前发黑,怀里的糙米撒了一地,混着他咳出的血沫。

 

“穷鬼,也配吃军粮?”兵丁用刀柄顶着他的脸,周大夯看见对方棉甲的破洞里,露出冻得发紫的皮肤,上面还沾着些说不清的污渍。“再敢抢,割了你的舌头喂狗!”

 

他爬起来时,米行已经空了,地上只剩些米粒和被踩烂的麻袋。风卷着沙砾灌进他的领口,像无数根细针在扎。他突然想起媳妇秀莲在世时,总爱给他缝的棉护领,粗布里面塞着芦花,暖乎乎的。去年冬天在通州,他把护领拆了,给一个冻得快死的小兵裹在头上,那小兵才十五岁,说话还带着奶音,最后还是没熬过那个晚上,临死前还喊着娘。他摸了摸怀里,那里还揣着媳妇的银镯子——是当年成亲时,他用三个月军饷买的,镯子上刻着朵简单的桃花,秀莲总说这桃花像她院子里种的那棵。鼠疫时他不在家,街坊说,媳妇到死都攥着这镯子,手指都嵌进了镯子的花纹里,像是攥着最后一点念想。

 

往回走时,路过棋盘街,看见好多人围着看告示。告示是用黄纸写的,贴在一块褪了色的木板上,木板上还留着前几次告示的痕迹,像一层层结痂的伤疤。周大夯挤进去,识字的是个落魄的秀才,姓林,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长衫,袖口都磨破了,他指着告示念,声音抖得像筛糠:“……令五城御史,督催助饷,无论官民,量力输将,凡缙绅家必捐万两,庶民家必捐百两……如有抗拒不遵者,即系阻挠军需,以通贼论罪……”

 

念到这儿,人群里有人笑了,笑得比哭还难听:“万两?让那些住着深宅大院的老爷们捐啊!咱们这些连裤子都穿不起的,拿啥捐?捐命吗?”说话的是个中年妇人,手里挎着个篮子,里面空空如也。

 

“可不是嘛,听说内阁首辅魏藻德家光田产就有上千顷,他捐了多少?”一个卖菜的老汉接口道,他的菜筐里只剩几根蔫了的青菜。

 

“屁!我昨儿个听锦衣卫的人说,魏大人就捐了一百两,还说家里没钱了!”王大壮的声音洪亮,引得周围的人都看他,他却满不在乎地啐了一口。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几十匹快马奔过,溅起的泥水打在围观的人身上,引来一片骂声。马上的人穿着飞鱼服,腰间的绣春刀闪着冷光,刀鞘上的鲨鱼皮被磨得发亮。为首的是个太监,姓王,脸白得像纸,没留胡子的下巴光溜溜的,尖嗓子喊着:“锦衣卫办案!捉拿漏税官绅!都滚开!”他的声音又尖又细,像用指甲刮过玻璃。

 

周大夯赶紧往后缩,他见过锦衣卫的手段。去年在通州,有个百户因为私藏了几石粮食,被锦衣卫抓去,剥皮实草,挂在城门上。那皮被风吹得鼓鼓的,像个破灯笼,远远望去,还以为是个人形风筝。有回他去城门送东西,正好看见乌鸦在啄那皮,“呱呱”的叫声听得人头皮发麻,他当时就吐了,好几天没吃下东西。

 

回到胡同,张婆子蹲在自家门口哭,她家那点藏在炕洞里的碎米,被刚才那伙兵丁搜走了,连装米的瓦罐都被砸了,瓦片溅了一地。“这日子没法过了……”她拍着大腿,眼泪冻在脸上,像挂了层冰,“夯子,要不咱们逃吧?往南逃,听说南京那边还太平,有吃的,还有活路。前儿个我远房侄子托人捎信来,说他在那边码头扛活,能吃上饱饭。”

 

周大夯没说话,他往墙上靠,墙根的雪化了又冻,湿冷的寒气钻进骨头缝。他想起去年溃散时,长官说的话:“守住京师,就能守住家。”可家没了,京师还守得住吗?他摸了摸怀里的银镯子,镯子冰凉,贴着胸口的皮肤,让他打了个寒颤。

 

天黑时,他点燃捡来的柴火,柴火是从别人家拆下来的门板,上面还有个模糊的“福”字,烧起来“噼啪”响,冒出的烟是黑色的,呛得人直咳嗽。他在破屋里烤那把抢来的糙米,锅是个破了底的瓦罐,他用泥土把洞堵上,勉强能装东西。火苗舔着瓦罐底,映着他脸上的疤——那是在辽东打仗时,被后金的箭擦过留下的,当时血流了一脸,糊住了眼睛,他还以为自己要死了,结果命大,活了下来,只是左脸留下了这道疤,秀莲总说这疤让他看着更英武了。

 

米熟了,他抓着烫手的米往嘴里塞,粗糙的米粒剌得嗓子生疼,可他不敢停,他怕一停,就再也嚼不动了。吃到一半,他听见外面有动静,扒着门缝看,是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孩子,约莫七八岁,头发像堆乱草,脸上脏得看不清模样,正蹲在李铁匠的铺子门口,往嘴里塞着什么,仔细一看,竟是块冻硬的泥土。周大夯叹了口气,抓了一把米走出去,孩子看见他,吓得往后缩,像只受惊的兔子,手里的泥土掉在地上。

 

“吃吧。”周大夯把米递过去,声音有些沙哑。孩子犹豫了一下,看了看他手里的米,又看了看他的脸,最后一把抢过米就往嘴里塞,吃得太急,噎得直翻白眼,小脸涨得通红。周大夯拍了拍他的背,孩子这才缓过来,嘴里还嚼着米,含糊不清地说:“谢……谢谢大叔。”

 

“你爹娘呢?”周大夯问,心里有些发酸。

 

孩子低下头,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在地上,冻成了小冰珠:“都……都死了,去年鼠疫……就剩我一个了。”他的声音带着哭腔,瘦小的肩膀微微耸动。

 

周大夯没再问,转身回屋,把剩下的米都拿了出来,递给孩子:“拿着,找个暖和点的地方待着。别乱跑,外面兵丁多。”

 

孩子接过米,给周大夯磕了个头,头磕在冻硬的地上,发出“咚”的一声,然后转身跑了,瘦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胡同的拐角处,跑的时候还回头看了他一眼。周大夯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闷的,他想起了自己没见过面的孩子,秀莲怀着孕的时候,他还在部队,等他回来,什么都没了。

 

夜里,他被冻醒,浑身的骨头都在疼。破屋的窗户纸早就破了,风灌进来,像鬼哭。他听见胡同里有动静,扒着门缝看,是几个兵丁拖着个死人往车上扔,那死人穿着绸缎,料子看着就值钱,是上好的杭绸,脖子上还有勒痕,舌头伸出来老长,脸色青紫。车板上已经堆了好几个,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像堆砍好的柴火。兵丁的嘴里骂骂咧咧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其中一个高个子兵丁还用脚踹了踹死人的脸,嫌他碍事,另一个矮胖的兵丁则在一旁数着什么,手里拿着个账本。

 

周大夯捂住嘴,不敢出声,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连呼吸都放轻了。他摸出怀里的银镯子,在黑暗中,镯子反射着一点微弱的光,像颗快灭的星星。他突然想起媳妇秀莲常说的一句话:“日子再难,总有天亮的时候。”可这京师的天,还会亮吗?

 

风还在刮,呜呜的,像谁在胡同里哭了一夜。破屋的门缝里,飘进一点微光,那是远处皇城的方向,听说宫里还在演戏,皇帝老子还在祭祖,祈求国泰民安。周大夯把镯子紧紧攥在手里,指甲嵌进肉里,他想,天亮了,得找个地方把镯子当了,换点盘缠——他要逃,往南逃,哪怕死在路上,也比死在这没了人烟的胡同里强。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周大夯最后看了一眼破屋,门框上还贴着去年的春联,“国泰民安”四个字被雨水泡得发涨,糊成了一团,像一张哭花了的脸。他转身走出胡同,脚踩在结了冰的路上,一步一滑,像走在刀刃上。远处的钟鼓楼敲了五下,声音沉闷,像敲在每个人的心上,敲得人喘不过气,那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久久不散。

 

他不知道,这是崇祯十七年的正月,离李自成攻破京师,还有不到两个月。他更不知道,他要逃的南方,也早已是一片狼藉,张献忠在四川杀得血流成河,左良玉的大军在江南烧杀抢掠,等待他的,是另一重乱世,另一重挣扎。他只知道,得活下去,像野草一样,在石缝里,在刀尖上,活下去。

 

胡同口的老槐树下,张婆子已经收拾好了一个小包袱,包袱皮是用她年轻时的嫁衣改的,虽然褪色了,但还能看出当年的花样。看见周大夯,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夯子,你也想通了?我就说嘛,留在这儿就是等死。”

 

周大夯点了点头,没说话,只是眼神比之前坚定了些。

 

“那咱就走吧,跟着逃难的队伍,好歹有个照应。我这把老骨头,能走多远算多远。”张婆子颤巍巍地站起来,包袱里不知道装了些什么,压得她直不起腰,她用手揉了揉腰,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昨儿个被兵丁推了一下,到现在还疼呢。”

 

周大夯接过包袱,掂了掂,很轻,像没装东西。他扶着张婆子,两人慢慢往南城门走去。路上的人越来越多,都是逃难的,拖家带口,背着包袱,脸上带着麻木和恐惧。有人拉着板车,车上躺着生病的老人,老人盖着破旧的棉被,嘴里发出微弱的呻吟;有人抱着孩子,孩子在怀里睡着了,脸上还带着泪痕,睫毛上挂着冰珠;还有人背着棺材,棺材很简陋,是用几块薄木板钉的,不知道是要带亲人的尸骨一起走,还是早就为自己准备好了。

 

走到南城门时,他们被拦住了。守城的兵丁有十几个,个个斜挎着腰刀,手里拿着长矛,长矛的木杆上布满了裂纹,枪头却磨得发亮。领头的是个满脸横肉的队正,姓胡,左眼上有块胎记,看着格外狰狞。他叉着腰站在路中间,唾沫横飞地喊:“都给老子听好了!出城可以,每人十个铜板!少一个子儿,就别想踏出这城门半步!”

人群里顿时响起一片抱怨声。“凭啥要交钱?我们住了一辈子的京师,出城还要钱?”一个老汉气得发抖,手里的拐杖在地上敲得“咚咚”响。

“少废话!”胡队正一脚踹在老汉的拐杖上,拐杖应声而断,“这是上面的规矩!要怪就怪你们命不好,赶上这乱世!不想交钱?那就滚回去,等着李闯的兵来砍脑袋!”

老汉气得嘴唇哆嗦,却不敢再说话,周围的人也都沉默了,眼里满是无奈。周大夯扶着张婆子,往旁边挪了挪,他摸了摸怀里的银镯子,冰凉的触感让他下定决心。“张婆子,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去就回。”

张婆子点点头,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担忧:“你当心点,外面乱得很。”

周大夯应了一声,转身往城里的当铺走去。路过一家茶馆,门口的幌子在风里摇摇晃晃,上面的“茶”字已经褪色。茶馆里没什么人,只有两个穿长衫的人在低声交谈,看见周大夯路过,都警惕地看了他一眼。

当铺在王府井附近,是家老字号,叫“宝昌当”。当铺的门脸很气派,朱漆大门上钉着铜钉,只是铜钉上锈迹斑斑,朱漆也剥落了不少。周大夯推开门,门上的铜环发出“哐当”一声响,在寂静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刺耳。

当铺的柜台很高,掌柜的坐在里面,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姓钱,戴着副老花镜,镜片厚得像酒瓶底。他看见周大夯进来,眼皮都没抬一下,慢悠悠地问:“当什么?”

周大夯从怀里掏出银镯子,放在柜台上。镯子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淡淡的光,上面的桃花花纹虽然简单,却很清晰。

钱掌柜拿起银镯子,用指甲刮了刮,又放在嘴里咬了咬,然后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才伸出三个手指:“三两银子,多一分没有。”

周大夯心里一紧,这镯子当年花了他五两银子,还是托人从江南带回来的,秀莲当时高兴了好几天。可现在,他没得选。“钱掌柜,这镯子是足银的,你看这花纹,多精致。再添点吧,我还要带着老人逃难。”

钱掌柜放下镯子,摘下老花镜,用布擦了擦,重新戴上:“小伙子,不是我压价。现在这世道,银子金贵得很,而且这镯子有过磕碰,你看这儿,”他指着镯子内侧一个不起眼的小坑,“不值当五两了。三两,你愿意当就当,不愿意就拿走。”

周大夯看着那个小坑,那是秀莲当年不小心掉在地上磕的,她还心疼了好几天。他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行,三两就三两。”

钱掌柜这才露出一丝笑意,从抽屉里拿出三两银子,用秤称了称,然后递给周大夯。银子沉甸甸的,带着一股金属的寒气。周大夯接过银子,揣进怀里,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柜台上的银镯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疼得厉害。

拿着银子,周大夯先去给张婆子和自己交了出城的钱,然后又买了两个窝头和一小袋糙米,花了不到半两银子。他把剩下的银子小心翼翼地揣好,这是他和张婆子活下去的希望。

回到南城门,张婆子还在原地等着,看见周大夯回来,她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拿到钱了?”

周大夯点点头,把一个窝头递给她:“快吃点吧,路上还不知道要走多久。”

张婆子接过窝头,咬了一口,干硬的窝头剌得她嗓子生疼,她却吃得很香,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好久没吃过这么实在的东西了。”

周大夯也拿起一个窝头,慢慢吃着。窝头的味道很粗糙,带着点苦涩,但他吃得很认真,每一口都嚼得很碎。他知道,这可能是接下来几天里最好的食物了。

吃完窝头,两人随着逃难的人群走出城门。城外的官道上,逃难的人更多了,像一条长长的、蠕动的虫子。风还在刮,卷起地上的尘土,迷了人的眼。周大夯回头望了一眼京师的城墙,高大的城墙在晨光里泛着灰色,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城楼上的旗子耷拉着,没有风,也没有生气,旗子上的“明”字已经模糊不清。

他不知道,这一别,就再也回不来了。他更不知道,这残阳下的京师,很快就要迎来它的末日。他只知道,路在脚下,得往前走,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也得走下去——为了活着,为了那些死去的人,也为了那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像灰烬里火星一样的希望。

张婆子走得很慢,周大夯就扶着她,一步一步地往前挪。旁边有个推着独轮车的汉子,车上坐着个老太太,汉子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虽然曲调悲伤,却透着一股活下去的韧劲。周大夯看着他们,心里也生出一股力量。

风还在刮,但阳光已经透过云层,洒下一点点微弱的暖意。周大夯抬头看了看天,天很蓝,像一块巨大的画布。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虽然有尘土的味道,却也带着一丝自由的气息。

“走吧,张婆子,”周大夯说,声音里带着一丝坚定,“咱们往南去,总会有活路的。”

张婆子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虽然那笑容里满是疲惫,却也带着一丝对未来的期盼。两人互相搀扶着,慢慢消失在逃难的人群中,身后的京师,在他们的视线里越来越小,像一个逐渐远去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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