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残照》
第二章 官道上的尸骨
出了京师南城门,风似乎更烈了。官道两旁的白杨树光秃秃的,枝桠像鬼爪似的伸向铅灰色的天空,树干上还留着去年兵丁刻下的刀痕,最深的一道足有半寸,边缘翻卷着枯黄的树皮,有些地方甚至能看见干涸的血渍,黑褐色的,像极了陈年的酱油渍。周大夯扶着张婆子,混在逃难的人流里往前走,脚下的土路被踩得坑坑洼洼,积着半融化的雪水,每走一步都要陷进泥里,拔出来时带着“咕叽”的声响,泥浆顺着裤腿往下淌,在寒风里很快结成冰碴,冻得骨头生疼。
“歇会儿吧,夯子。”张婆子喘着粗气,花白的头发被风吹得贴在脸上,沾着草屑和尘土,她扶着一棵老杨树,手心里全是汗,在冻得发僵的树皮上留下几道湿痕,“我这老骨头,实在走不动了。昨儿个那碗稀粥早就消化没了,现在眼冒金星的。”
周大夯四处看了看,路边有间塌了一半的土地庙,庙门早就没了,只剩两根朽坏的门柱歪斜地立着,神像也被推倒在地,是尊土地爷,只剩半截身子陷在泥里,泥塑的脸上裂了道大口子,露出里面的稻草,像咧着嘴在笑。“去那儿歇歇吧,好歹能挡挡风。”他扶着张婆子往土地庙挪,庙门口堆着些干草,不知道是谁留下的,还带着点湿气,凑近了能闻见一股霉味。
两人刚坐下,就见一个背着包袱的年轻人踉跄着跑过来,他穿着件蓝色短褂,褂子的袖子少了一只,露出的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褂子前襟沾着大片暗红的血,已经半干,硬邦邦的像块痂。跑到庙门口,他“扑通”一声跪下,双手撑着地面剧烈地咳嗽,咳得腰都弓成了虾米,咳着咳着就吐出一口血来,溅在冻土上,像朵绽开的红梅。
“你这是咋了?”张婆子吓了一跳,赶紧往旁边挪了挪,怀里的破包袱被她攥得更紧了。
年轻人抬起头,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却红得发紫,像是抹了胭脂,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像撒了把红砂。“兵……兵丁……抢东西……”他话说得断断续续,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指缝里还嵌着泥,“我爹……我爹被他们杀了……就因为护着那半袋小米……”
周大夯心里一沉,往年轻人来的方向看了看,远处的土路上尘烟滚滚,隐约能听见马蹄声和惨叫声,还有女人的哭喊,像被掐住脖子的猫。他赶紧把张婆子往庙里拉了拉:“快躲进去点!别被看见!”
年轻人也挣扎着往庙里爬,刚爬了两步,就听见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嗒嗒”的声响像敲在鼓上,震得人心里发慌。三个穿着棉甲的兵丁骑着马奔过来,为首的正是在南城门收钱的胡队正,他左眼上的胎记在日光下看着更丑了,手里拎着个蓝布包袱,包袱角还滴着血,在地上拖出一道红痕。“跑啊!接着跑啊!”他狞笑着,露出黄黑的牙,用马鞭指着趴在地上的年轻人,“你爹那老东西,一把年纪了还敢跟老子动手,真是活腻了!这半袋小米,够老子喝两顿酒了!”
年轻人气得浑身发抖,抓起地上的一块石头就想扔过去,石头边缘锋利,把他的手心都划破了。却被周大夯死死按住,周大夯的力气大,捏得他胳膊生疼。“别冲动!”周大夯压低声音,嘴唇几乎贴着他的耳朵,“你斗不过他们的,他们有马有刀,你上去就是送死!”
胡队正似乎没看见庙里的人,他勒住马,马打了个响鼻,喷出的白气落在他的棉甲上。他用马鞭挑开年轻人的包袱,里面滚出几件旧衣服,还有个豁口的粗瓷碗,最后滚出个小布包,解开一看,是半袋小米,米粒上还沾着点糠。“就这点破烂?”他啐了一口,唾沫星子落在年轻人脸上,“真是穷鬼!”说完,他调转马头,和另外两个兵丁扬长而去,马蹄扬起的尘土落在年轻人身上,像盖了层灰,把他糊成了个泥人。
年轻人看着兵丁的背影,眼泪“唰”地流了下来,混着脸上的泥,冲出两道白痕。他趴在地上,用拳头捶打着地面,发出“咚咚”的声响,地面太硬,震得他指骨生疼,嘴里呜咽着:“爹……爹啊……咱们说好去南京的……你咋就这么走了……”
周大夯松开手,心里像堵着块石头,沉甸甸的。他走过去,把年轻人扶起来,年轻人的胳膊很细,像根枯柴。“人死不能复生,你得活下去。你爹要是看见你现在这样,也不能安心。”
年轻人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周大夯,他的眉毛很浓,此刻却耷拉着,像两条毛毛虫。“活下去?怎么活?兵丁抢,土匪劫,就算躲过了这些,还有饿死、病死……这世道,根本就没活路啊!”
张婆子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半个窝头,窝头是昨天剩下的,硬得像块砖,她用手掰了半天,才掰下来一小块。“先吃点东西吧,吃饱了才有力气想以后的事。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年轻人接过窝头,眼泪掉得更凶了,他哽咽着说:“谢谢……谢谢你们……我叫赵柱子,家在通州张家湾,本来想带着爹去南京投奔我姑丈,他在那边开了个小杂货铺,没想到……走到这儿就出了事……”
周大夯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的肩膀很瘦,能摸到骨头。“我叫周大夯,原来在通州卫当差,她是张婆子,住我家隔壁。我们也往南走,要不就一起吧,路上也好有个照应。人多了,胆子也壮点。”
赵柱子点点头,咬了一口窝头,窝头太干,刚嚼了两下就噎住了,他涨红了脸,直翻白眼。周大夯赶紧解下水囊,递给他,水囊是羊皮做的,已经磨得发亮。他喝了两口,才顺过气来,咳嗽了两声说:“大哥,你是从京师出来的?城里现在咋样了?我听说鼠疫闹得厉害。”
“还能咋样?”周大夯苦笑一声,嘴角的疤跟着动了动,“粮食被抢光了,税银还在催,锦衣卫天天抓人,昨天我还看见他们从棋盘街拖走了好几个官绅,哭爹喊娘的。活着比死还难,死了倒干净。”他想起秀莲的银镯子,心里一阵发酸,那镯子上的桃花,秀莲总说像极了春天院子里开的那棵,“听说李闯的兵快到了?你们路上见着了?”
赵柱子点点头,脸色更白了,嘴唇都在抖:“可不是嘛,我在路上听说,李闯的兵已经过了居庸关,离京师就剩百十里地了。有人说他是仁义之师,不抢老百姓,还开仓放粮,可也有人说他杀人不眨眼,见着有钱人就杀……谁知道呢?反正兵丁都不是好东西。”
正说着,远处传来一阵哭声,哭得撕心裂肺,几个人循声望去,只见一群逃难的人围着一辆板车,板车是用木头和竹子拼的,轮子都快掉了。车板上躺着个女人,穿着件灰布棉袄,头发散着,脸色蜡黄,眼睛闭着,已经没气了。旁边一个男人抱着个孩子,男人的头发乱糟糟的,像堆草,他一边哭一边捶着自己的腿:“她就是饿的啊……昨天还说想喝口热粥,我没本事,连口热粥都找不来……今天就……就没气了……”
孩子大概三四岁,穿着件过大的男式褂子,袖子长到手腕,他不知道娘已经死了,还伸出小手去摸女人的脸,小手冻得通红,像个红萝卜。“娘,你醒醒……你看看我啊……我不饿了,你别睡了……”
周围的人都红了眼眶,却没人说话,这样的场景,一路上已经见得太多了,眼泪早就流干了。张婆子抹了抹眼泪,从包袱里拿出件旧棉袄,是周大夯媳妇秀莲穿过的,虽然有点小,但还厚实。她轻轻盖在女人身上:“让她走得体面些吧,黄泉路上也暖和点。”
男人给张婆子磕了个头,额头撞在冻土上,发出“咚”的一声,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分不清哪儿是泪哪儿是泥:“谢谢……谢谢你大娘……你是好人……好人有好报……”
周大夯看着这一幕,心里沉甸甸的,像压了块石头。他想起秀莲,想起她临死前是不是也这么饿,这么冷,想起爹娘,想起那些在鼠疫中死去的街坊,王大爷、李婶子、还有隔壁的小石头,突然觉得胸口发闷,像被什么堵住了。他站起身:“走吧,再晚就赶不上前面的队伍了,晚上得找个能遮风的地方歇脚。”
赵柱子和张婆子也站起来,三人跟着人流继续往南走。路上的尸体越来越多,有的躺在路边,被野狗啃得面目全非,肠子拖了一地,野狗见了人也不躲,只是咧着嘴,露出尖牙,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有的被草草埋在土里,只盖了层薄土,露出半截胳膊或腿,像地里长出来的;还有的被绑在树上,身上插满了箭,像个刺猬,风吹过,尸体还会晃悠,吓得赵柱子好几次都差点吐出来,周大夯就让他走在中间,尽量不往两边看,还跟他说些通州卫的事,分散他的注意力。
走到傍晚,太阳像个烧红的铁球,挂在西边的天上,把云彩都染成了血红色。他们来到一个叫“十里堡”的村子,村口的歪脖子树上挂着块木牌,上面的字被风雨侵蚀得快看不清了,只能勉强认出“堡”字。村子里静悄悄的,连狗叫都没有,家家户户都关着门,有的门是虚掩的,被风吹得“吱呀”响,门口的石磨上落满了灰尘,像铺了层粉,旁边的鸡窝空着,地上还有几根鸡毛,早就干了。周大夯推了推村口第一家的门,门“吱呀”一声开了,门轴发出刺耳的响,里面空无一人,桌上还放着没吃完的饭菜,是一碗黑乎乎的东西,看着像野菜糊糊,早就馊了,发出难闻的酸臭味,引得几只苍蝇嗡嗡地飞。
“人呢?”赵柱子疑惑地问,声音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显得格外响。
周大夯走到里屋,里屋的窗户纸破了个大洞,风灌进来,吹得墙上的旧年画哗啦啦响,年画是去年的,画的是财神爷,现在财神爷的脸都被老鼠啃了个洞。他看见炕上躺着个人,盖着厚厚的被子,被子上打了好几个补丁。他走过去,心里有点发毛,慢慢掀开被子,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吓得他往后退了一步——那人早就死了,脸上长满了黑紫色的疙瘩,有的已经破了,流出脓水,是鼠疫的症状,眼睛还圆睁着,直勾勾地看着房梁,像是死不瞑目。
“快出来!”周大夯喊了一声,声音都变了调,拉着赵柱子和张婆子往外跑,“这村子有鼠疫!快离开这儿!”
三人跑出村子,跑出去老远,才敢停下来喘气,张婆子跑得心口疼,扶着棵树直咳嗽。“我的娘啊……这到底是啥世道啊……活着咋就这么难……”
赵柱子也心有余悸,他刚才好像看见死人的手动了一下,吓得他现在腿还软:“咱们今晚在哪儿歇脚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这荒郊野岭的,别再冒出啥东西来。”
周大夯往远处看了看,天边有片林子,黑压压的,隐约能看见几缕炊烟,像细线似的往上飘。“去那边看看吧,说不定有人家,就算没人,林子里也能挡挡风。”
三人往林子走去,越靠近林子,就能听见越多的声音——有男人的咳嗽声,有孩子的哭声,还有狗叫声,狗叫声很虚弱,像只病狗。走到林子边缘,他们才发现,林子里藏着不少逃难的人,大概有几十号,都围着几堆篝火取暖,火不大,怕烧得太旺引来人,火上烤着什么东西,黑乎乎的,发出阵阵奇怪的香味,不像肉,也不像粮食。
一个络腮胡的大汉看见他们,警惕地站起来,他手里拿着根木棍,木棍的一头削得很尖,像支矛。“你们是谁?来这儿干啥?”
“我们是逃难的,想在这儿歇歇脚,借个地方。”周大夯赶紧说,语气放得很平和,“绝没有别的意思,我们有老太太,走不动了。”
大汉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番,见周大夯虽然高大,但看着不像恶人,张婆子年纪大了,赵柱子一脸稚气,才松了口气,把木棍往地上一戳:“进来吧,别靠近火堆太近,里面烤着老鼠肉,怕你们吃不惯,闻着味儿恶心。”
周大夯三人走到离火堆不远的地方坐下,地上的草有点湿,坐久了屁股冰凉。张婆子从包袱里拿出糙米,想找点水煮熟,哪怕喝点稀粥也好。却被大汉拦住了:“别煮了,水不多了,附近的河都冻住了,找水得走老远,省着点喝。再说,夜里生火容易引来兵丁和土匪,他们鼻子灵着呢。”
张婆子只好把糙米收起来,叹了口气,摩挲着手里的破碗。赵柱子看着火堆上的老鼠肉,那老鼠被串在根树枝上,烤得焦黑,看不清模样,他胃里一阵翻腾,赶紧转过头去:“大哥,你们就吃这个?这玩意儿能吃吗?”
大汉苦笑一声,露出两排黄牙,他脸上的络腮胡沾着灰,像团乱草:“不吃这个吃啥?草根树皮都被挖光了,能找到老鼠就算不错了,好歹是肉,能填肚子。”他拿起一根烤得焦黑的老鼠腿,咬了一口,“咔嚓”一声,像在啃树枝,“你们要是饿了,也来一块?填填肚子总比饿着强。”
周大夯和赵柱子都摇了摇头,张婆子也摆了摆手:“不了不了,我们还有点干粮,谢谢了。”
大汉也不勉强,他一边吃着老鼠肉,一边说:“我叫王虎,原来是保定府的猎户,家里人都被兵丁杀了,他们抢我的猎物,我爹不让,就被他们用刀捅死了,我娘和媳妇……被他们……”他没说下去,只是狠狠咬了口老鼠肉,眼里冒出火,“就剩我一个逃出来了,一路往南,想找个太平地方。”
周大夯把自己的经历说了一遍,从通州卫溃散说到回京师见不到家人,从煤渣胡同说到逃难路上的事,赵柱子也说了他和他爹的事,王虎听完,叹了口气:“都是苦命人啊……这世道,没一个好过的……”
正说着,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走过来,她的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脏兮兮的,看不出年纪,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露着胳膊。她的孩子裹在怀里,小脸通红,闭着眼睛,嘴里不停地说胡话,呼吸很急促。“大哥,求求你,给我点水吧,孩子快不行了……烧得厉害……”妇人“扑通”一声跪下,给王虎磕着头,额头撞在地上,起了个包。
王虎赶紧把她扶起来,他虽然看着凶,心倒不坏:“快起来!别这样!水还有点,你拿去给孩子喝吧,能救一个是一个。”他从怀里掏出个水囊,水囊是用野猪皮做的,看着很结实,他拧开盖子,递给妇人。
妇人接过水囊,眼泪掉了下来,砸在水囊上:“谢谢……谢谢你……你是大好人……”她抱着孩子,小心翼翼地把水倒进嘴里,再用嘴喂给孩子,孩子喝了点水,喉咙里发出“咕咚”一声,烧似乎退了点,不再说胡话了,只是还闭着眼。
周大夯看着这一幕,心里五味杂陈,他摸了摸怀里的糙米,那是他最后的粮食了。但他还是拿了出来,递给王虎:“大哥,这点米你拿去煮了吧,给孩子和大家分着吃,孩子要紧。”
王虎愣了一下,接过糙米,米不多,也就一小把,他眼里闪过一丝感动:“这……这太谢谢你了!你真是个好人!这年头,谁的粮食都金贵,你还肯拿出来……”
周围的人也都围了过来,看着糙米,眼里满是渴望,像饿狼盯着肉。王虎找了个破锅,锅沿缺了一块,是用铁皮敲的,边缘锈得厉害。又让两个年轻人去附近找水,那两人犹豫了一下,还是提着个破瓦罐钻进了林子深处。
等水的时候,林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柴火“噼啪”的声响和孩子偶尔的咳嗽声。张婆子把自己的破棉袄往身上裹了裹,靠在树上打盹,她实在太累了,眼皮重得像灌了铅。赵柱子坐在周大夯旁边,看着火堆发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地上的泥土。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那两个年轻人回来了,瓦罐里装了小半罐水,水浑浊得很,里面还飘着草屑。王虎也不嫌弃,把糙米倒进去,架在火上煮。很快,锅里就飘出了米香,淡淡的,却像钩子似的勾着人的胃,林子里的人都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连睡着的张婆子都咂了咂嘴。
米熟了,稀得能照见人影,王虎找了几个破碗,有粗瓷的,有陶的,还有个缺口的铜碗,小心翼翼地给每个人分了点。分到张婆子时,他多舀了一勺,说:“大娘年纪大了,多喝点。”
张婆子捧着碗,眼泪掉了下来,滴在稀粥里,她赶紧用袖子擦了擦:“谢谢……谢谢你们……好久没喝过这么香的粥了……”她小口小口地喝着,生怕喝快了就没了,粥虽然稀,还有点土腥味,却是她这几天喝过最好的东西。
赵柱子也捧着碗,喝得很慢,他说:“是啊,要是天天能喝上这么一碗粥,就算死了也值了。”
周大夯没说话,他喝着粥,看着篝火,火苗映着每个人的脸,有悲伤,有无奈,却也有一丝活下去的希望。他想,不管世道多乱,只要大家能互相帮衬着,总能活下去的,就像这林子里的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夜里,周大夯被冻醒了,身上的破棉袄根本挡不住寒风,冻得他直哆嗦。他往篝火里添了点柴,柴火是枯枝,烧起来“噼啪”响,火苗又旺了起来,暖和了不少。他看着熟睡的张婆子,她蜷缩着身子,像只老虾米,嘴里还嘟囔着什么,大概是在做梦,梦见了以前的好日子。赵柱子也睡得很沉,眉头却皱着,像是在梦里也遇到了烦心事。周大夯又看了看周围的人,大多和他们一样,衣衫褴褛,面带愁容,却都努力地活着。他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带着他们走到南京,找到一个能安稳活下去的地方,哪怕只有一间破屋,一碗热粥。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周大夯叫醒了张婆子和赵柱子:“该走了,再晚就赶不上前面的路了,得趁着天亮多走点路。”
三人收拾好东西,张婆子把剩下的一点糙米小心地包好,藏在怀里,像藏着宝贝。他们和王虎等人告别,王虎握着周大夯的手,他的手很粗糙,布满了老茧和冻疮:“大哥,后会有期!你们一定要保重啊!到了南京,要是有机会,替我打听打听,有没有保定府逃过去的猎户,我想找找我远房表哥。”
“你也保重。”周大夯点点头,“要是有缘,咱们南京见。你表哥叫啥?说不定我能遇上。”
“叫王栓柱,脸上有颗痣,在右眼下面。”王虎赶紧说,眼里满是期待。
“好,我记住了。”周大夯应着,扶着张婆子,和赵柱子一起上了路。
三人继续往南走,路上的人越来越多,也越来越乱。有推着独轮车的,车上堆着破包袱,还坐着老人;有挑着担子的,一头是孩子,一头是锅碗瓢盆;还有背着担架的,上面躺着病人,哼哼唧唧的。他们听说,李闯的兵已经攻破了京师,崇祯皇帝在煤山上吊自杀了,用腰带勒的,死的时候身边只有个太监,叫王承恩,也跟着死了。宫里的太监宫女跑了一大半,有的被兵丁杀了,有的流落民间,不知道死活,还有的被抢去当了老婆。
“京师……真的破了……”张婆子叹了口气,眼里满是悲伤,她用袖子擦了擦眼角,“我这辈子,就没离开过京师,从小在胡同里长大,看着鼓楼的钟敲了一年又一年,没想到最后还是成了亡国奴……”
周大夯心里也不好受,他虽然恨朝廷的腐败,恨兵丁的蛮横,但听到京师被攻破的消息,还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丢了什么东西。那毕竟是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有他的家,他的亲人,他的记忆。“别想了,张婆子,咱们往前看,京师破了,说不定也是个新开始。”
赵柱子也说:“是啊,张婆子,京师破了,说不定是好事呢,也许李闯能给咱们一条活路,听说他在西安的时候,就挺照顾老百姓的。”
正说着,前面传来一阵喧哗声,像炸了锅,还有人在哭喊。三人挤进去一看,只见一群穿着黄色衣甲的兵丁正在抓人,他们的衣甲不怎么整齐,有的缺了袖子,有的少了扣子,手里拿着刀枪,还有的拿着木棍。为首的是个独眼龙,瞎了左眼,用块黑布蒙着,脸上带着道疤,从额头一直到下巴,看着很吓人,手里拿着一把血淋淋的刀,刀上还滴着血。“都给老子听好了!闯王有令,凡年满十五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的男子,都要参军!保家卫国!谁敢违抗,格杀勿论!”他的声音嘶哑,像破锣。
人群里顿时炸开了锅,有人哭,有人喊,有人想跑,却被兵丁拦住了,兵丁手里的长矛横在路中间,像道铁栅栏。“我不去!我要去找我娘!”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哭喊着,他穿着件过大的棉袄,袖子太长,拖着地,被兵丁一脚踹倒在地,摔在泥里,脸上沾满了泥。
“不去?”独眼龙冷笑一声,一刀砍在少年旁边的树上,树干应声而断,“咔嚓”一声,木屑飞溅,“不去就是违抗闯王的命令,老子现在就宰了你!让你去见阎王!”
少年吓得不敢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哭,眼泪和泥混在一起,糊了一脸。周大夯看着这一幕,心里咯噔一下,他拉着张婆子和赵柱子就想往后退,躲进人群里,却被一个兵丁拦住了。那兵丁个子不高,却很壮实,脸上长满了青春痘,看着像个愣头青。“站住!你们想去哪儿?”
周大夯心里一紧,强装镇定地说:“我们……我们就是路过的,想找个地方歇脚,老太太走不动了。”
“路过?”兵丁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眼睛在他身上转来转去,“看你这身板,孔武有力的,正好参军!跟我走!闯王大军正好缺人!”
周大夯赶紧说:“我……我还有老有少要照顾,不能参军啊!我媳妇孩子都没了,就剩这个老太太了,我得给她养老送终啊!”他故意把话说得可怜,想让兵丁心软。
“少废话!”兵丁一把抓住周大夯的胳膊,他的手劲很大,像铁钳,“闯王的命令,谁敢不从?你不去,就是不忠!不忠的人,留着也没用!”
赵柱子也赶紧说:“大哥,他说得是真的,我们还有个老太太要照顾,她身体不好,走几步路就喘,没人管不行啊!你就行行好,放我们走吧,我们给你磕头了!”说着,他就想跪下。
“别来这套!”兵丁根本不听,拉着周大夯就往前面走,“要么参军,要么去死,你选一个!”
张婆子急得直哭,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夯子!夯子!你们不能把他抓走啊!他是好人啊!求求你们了!”她想去拉周大夯,却被另一个兵丁推开了,差点摔倒。
周大夯回头看了一眼张婆子和赵柱子,张婆子哭得直不起腰,赵柱子扶着她,眼里也满是泪水。他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却只能咬着牙说:“张婆子,赵柱子,你们先往前走,往南走,去南京,找个安全的地方等着我!等我找到机会,一定去找你们!你们一定要好好活着!”
说完,他就被兵丁拉走了,像拖一头牲口,消失在人群中。张婆子看着他的背影,哭得肝肠寸断,几乎晕厥过去:“夯子……我的儿啊……”
赵柱子扶着她,眼泪也掉了下来,他哽咽着说:“张婆子,别哭了,我们先往前走,等夯子哥来找我们,他本事大,一定能逃出来的。”
两人望着周大夯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风还在刮,卷起地上的尘土,迷了人的眼,吹得人睁不开。他们不知道,这一别,还能不能再见面。他们只知道,路还得往前走,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也得走下去——为了自己,也为了那个被抓走的周大夯,为了他那句“一定要好好活着”。
赵柱子扶着张婆子,一步一步地,慢慢汇入往南的人流中。阳光照在他们身上,却没有一点暖意,像一层薄冰。远处的天空,灰蒙蒙的,看不到一点光亮,只有几只乌鸦在天上盘旋,“呱呱”地叫着,像是在为这乱世,唱着悲伤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