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破庙里的炊烟
书名:晚明残照 作者:风之流浪 本章字数:7043字 发布时间:2025-08-04

《晚明残照》

 

第四章 破庙里的炊烟

 

破庙的大梁上结着层灰黑色的蛛网,被穿堂风刮得轻轻晃动,网兜里裹着几片枯黑的杨树叶,像个悬着的小幡。周大夯用石块把塌了一半的庙门垒起来,石块大小不一,有青灰色的石灰岩,也有赭红色的页岩,缝隙里还塞着些干枯的狗尾草,勉强能挡住些带着砂砾的寒风。春桃正用捡来的陶锅煮野菜,锅沿缺了个菱形的口子,火苗从缺口舔出来,映得她颧骨上的冻疮泛着层暖光,鬓角的碎发被熏得微卷,沾着几点黑灰。张婆子坐在铺着旧棉絮的草堆上,给狗剩缝补磨破的裤脚,她左手食指第二节缠着圈蓝布条——那是前几日被针扎破后止血用的,线头在布满老茧的指间绕来绕去,针脚歪歪扭扭的,像条爬动的小蛇。

 

“柱子被抓那天,天阴得像要塌下来。”春桃往锅里添了把枯枝,枯枝是潮润的槐树枝,燃起来冒起呛人的白烟,她赶紧偏过头咳嗽了两声,眼角挤出些泪星子,火星子溅出来,落在地上的草屑里,转瞬就灭了,“清军的马队突然就冲过来了,铁蹄子踏得地都在抖,黄蒙蒙的一片,领头的那个旗手举着蓝边的旗子,见着壮丁就抓。柱子把我往柴房推,让我抱着小栓子先跑,他说他认得后山的路,能甩开他们……可我在山神庙等了三天,只等到个断了胳膊的挑夫说,看见柱子被捆在马后面,头都快耷拉到地上了,往西边去了,马蹄子把他的鞋都踩掉了一只。”

 

周大夯往火堆里添了块木头,木头是干透的松柏根,“噼啪”爆开,露出里面乳白的白茬,散发出淡淡的松脂香。他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虎口那道斜疤——那是天启七年跟后金兵拼杀时留下的,“西边是清军的大营?”他想起在通州卫时,校尉王承祖说过清军在冀南一带扎了不少营盘,像铁钉子似的钉在地上,尤其是邢台府周边,光是镶蓝旗就有三座大营。

 

“听说是。”春桃的声音低下去,用根削尖的树枝搅着锅里的野菜,野菜是灰灰菜和马齿苋,刚从庙后的菜地里挖的,根部还带着湿润的泥土,“昨天有个卖草药的老汉路过,说清军抓挑夫是去运粮草,往正定府那边送,那边正跟闯军的余部打仗呢,听说打得凶,尸首都堆成山了。”

 

张婆子叹了口气,银簪子绾着的发髻松了些,几缕灰白头发垂在耳边,针扎在右手拇指上,血珠像颗小红豆冒出来,她甩了甩指尖的血珠,把血珠甩在草堆上,“这兵荒马乱的,活着比啥都难。柱子是个好孩子,打小就护着春桃。那年村里的恶狗追着春桃咬,还是柱子拿石头砸跑了狗,自己胳膊被咬伤了,流了好多血,就在这儿——”她用针尾指了指自己左臂弯处,“现在还有个疤呢。但愿他能平安。”

 

狗剩啃着最后一口杂面窝头,窝头渣掉在打补丁的衣襟上,他用舌头灵活地舔了舔,突然说:“我见过清军,他们的帽子上有红缨子,像朵蔫了的花插在头上,骑着高头大马,马尾巴上还系着铜铃铛,叮铃叮铃的,可凶了。”他往火堆边凑了凑,小脸上沾着的泥垢被热气蒸得发软,“在保定府城外,我看见他们把不肯交粮食的李大叔绑在老槐树上,用马鞭抽得血肉模糊,血顺着树干往下流,像条红虫子,李大叔的媳妇哭得晕过去了。”

 

周大夯摸了摸狗剩的头,糙手蹭得孩子脖子发痒,狗剩缩了缩脖子,却没躲开,反而往他身边靠了靠。“别怕,有我在。”他看着庙外的天色,太阳已经偏西,把远处的卧牛山染成了紫褐色,像块放坏了的猪肝,“明天咱们就往西走,去找赵柱子。”

 

“往西?”春桃抬起头,眼里满是担忧,眼眶红红的像浸了水的樱桃,“那不是往清军大营里钻吗?太危险了。前儿个听人说,他们见了汉人就杀,尤其是咱们这样的逃难人,说是什么‘留发不留头’,头发留得长点都要被砍头。”

 

“危险也得去。”周大夯把磨得发亮的铜片掏出来,铜片是当年在通州卫得的军功牌,上面的“忠勇”二字早就磨没了,只剩个模糊的轮廓,他放在火边烤了烤,铜片上的温度透过掌心传进来,暖乎乎的,“他是为了护着你们才被抓的,咱们不能丢下他不管。再说,我当过兵,知道怎么躲着兵丁走,哪些地方能藏人,哪些时候走动最安全。”

 

张婆子点点头,把缝好的裤脚递给狗剩,裤脚处补了块青布,看着有些滑稽,“夯子说得对。柱子这孩子,打小就实诚。天启六年他爹病了,咳得直不起腰,没钱请大夫,还是柱子背着他爹去城里找的王大夫,来回走了四十里地,脚上磨起了好几个大泡,回来愣是没吭声,还是我给他挑泡时才发现的。”

 

夜里,几人挤在草堆上取暖。草堆是去年的陈草,有点霉味,却能挡些寒气。周大夯靠着庙墙,墙是土坯的,潮乎乎的,能闻到一股土腥味。他听着张婆子的呼噜声——那呼噜声时而粗重时而尖细,像破风箱似的;春桃哄孩子的呢喃声,她在哼一首京师小调,词句早就记不全了,调子却软软的;还有狗剩偶尔的梦话,梦里狗剩在喊“娘,我饿”,声音细细的,像只受了委屈的小猫。他睡不着,脑子里全是赵柱子被捆在马后的模样,脊梁骨弯得像张弓,破烂的棉袄被风吹得鼓鼓的,像根被拖拽的柴禾。

 

后半夜,他被一阵窸窣声惊醒。借着月光——月光从庙顶的破洞照进来,像束银线,在地上投下不规则的光斑,看见春桃正往怀里揣什么东西,动作慌张,肩膀都在抖。“咋了?”他低声问,声音在安静的庙里显得格外清晰。

 

春桃吓了一跳,手里的东西掉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是块用油纸包着的糕点,油纸已经泛黄发脆,边角磨得发亮,糕点硬得像块石头,上面还印着模糊的桃花纹,是前几年京师最时兴的样式。“这是……这是柱子临走前塞给我的,”她赶紧捡起来,拍了拍上面的尘土,声音发颤,指尖在油纸上摩挲着,“说给小栓子留着,等孩子饿极了再吃。我一直没舍得吃,总想着等找到柱子,一家人一起分着吃。”

 

周大夯看着那块糕点,突然想起秀莲临死前,也是这样把银镯子塞给他,银镯子上的桃花纹都磨平了,她说能换口吃的,让他一定活下去。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闷得发疼,喉咙里像堵着团棉花。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东方泛起鱼肚白,周大夯把庙里能找到的破布都撕成条——有蓝布、有灰布,还有块带补丁的红布,搓成绳子,绳子粗细不均,却很结实。又捡了几根结实的枣木棍,用石头削尖了当武器,木尖泛着白茬,看着有点吓人。春桃把小栓子裹在怀里,用布条勒紧,孩子还在睡,小脸红扑扑的,像个冻红的苹果,睫毛上还沾着点灰。张婆子揣着剩下的半袋糙米,米袋是用旧布缝的,上面打着好几个补丁,有圆形的、方形的,颜色也不一样,她时不时摸一下,生怕丢了。狗剩背着个破包袱,里面是几人捡来的零碎:一个豁口的粗瓷碗,一块能当抹布的破布,还有半块干硬的窝头。

 

刚走出破庙,就见远处的土路上来了队人马,尘土滚滚的,像条黄龙,看不清是兵是匪。周大夯赶紧把众人拉回庙里,从门缝里往外看,门缝很窄,只能看见个大概。

 

是队清军,大约有二十来人,骑着马,马蹄踏得尘土飞扬,在地上留下串串蹄印。他们穿着镶蓝旗的甲胄,甲胄上锈迹斑斑,有的地方还沾着暗红的血渍,帽子上的红缨子在风里晃,像团跳动的火苗。为首的是个络腮胡,脸上有道刀疤,从眼角一直到下巴,看着像条蜈蚣,他正用鞭子抽着几个挑夫往前走,挑夫们弯着腰,扁担压得咯吱响,扁担头都快弯成了月牙。有个老头走得慢了些,被鞭子抽在背上,发出一声惨叫,声音像被踩住的猪,听得人心里发紧。

 

“是清军!”春桃捂住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手紧紧抓着周大夯的胳膊,指甲都快嵌进肉里了,“柱子会不会在里面?你看清楚没有?他左脚有点跛,去年扛粮时崴的。”

 

周大夯盯着那些挑夫,一个个看过去,挑夫们都低着头,头发乱糟糟的,像堆枯草,大多面黄肌瘦,颧骨高耸,脸上沾着泥,看不清模样。直到最后一个挑夫走过,那人的左脚有点跛,走路一瘸一拐的,裤脚卷起,露出脚踝上的一块青斑——那是去年崴脚时留下的,是赵柱子!周大夯记得清清楚楚,当时还是他给赵柱子揉的脚。

 

“看见了,在最后面。”周大夯的声音有点抖,不是害怕,是激动,“他还活着!穿着件灰棉袄,破了个洞,露着棉絮。他们往西边去了,走得不快,挑夫们都快跟不上了。”

 

“那咱们快跟上!”春桃急着要出去,被周大夯拉住,她的手抖得厉害,像风中的树叶,怀里的小栓子被惊醒了,开始哼唧。

 

“不行,他们人多,还有马,硬拼肯定不行。”周大夯看着清军的背影,背影在尘土里越来越小,“得等机会,比如他们扎营休息的时候,那时候看守松,容易动手。”

 

几人远远地跟着清军,保持着一箭地的距离,不远不近,既能看见他们,又不容易被发现。路上的尸体越来越多,有的穿着明军的号服,号服上的“兵”字都被血糊住了,变成了黑红色;有的穿着百姓的布衣,衣服破烂不堪,露着骨头,被野狗啃得不成样子;还有的穿着和清军一样的甲胄,看来刚打过仗,地上还有不少散落的箭簇和刀枪,一把断了的腰刀上还插着半支箭。狗剩吓得不敢看,一直低着头,抓着周大夯的衣角,衣角都被他攥皱了,留下几道深深的指痕。

 

走到日头偏西,太阳像个烧红的铁球,挂在西边的天上,把云彩染成了火烧色。清军在一片空地上扎营,升起了炊烟,炊烟是灰色的,直直地往上飘,能闻到一股马粪和粮食混合的味道。挑夫们被圈在一个用马绳围起来的圈子里,像群羊,挤在一起,互相取暖。赵柱子坐在地上,背靠着个土坡,头耷拉着,像是累坏了,肩膀一耸一耸的,不知道是在哭还是在咳嗽。

 

“他们在做饭,看守肯定松懈。”周大夯蹲在草丛里,草很高,没过膝盖,能遮住他们的身影,他指着远处的马绳,马绳是粗麻绳,拴在几棵老榆树上,“等会儿我绕到后面,把绳子砍断,你们在这边接应,一有动静就往东边跑,东边是树林,好藏身。”

 

春桃把怀里的小栓子递给张婆子,孩子醒了,正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她,小手还抓着春桃的衣襟不放。“我跟你一起去,多个人多个帮手,我也能帮你望风。”

 

“你去了谁照顾孩子和张婆子?”周大夯从怀里掏出削尖的木棍,木棍沉甸甸的,握着很趁手,“听话,我很快就回来。你们照顾好自己,就是帮我最大的忙。”

 

趁着暮色,天色渐渐暗下来,像块浸了墨的布。周大夯猫着腰钻进树林,树林里很密,全是些酸枣树,树枝刮着他的衣服,发出“沙沙”的响,还刮破了袖口。他绕到清军大营的后面,后面是片矮树丛,长满了拉拉秧,正好能掩护。营里的兵丁正围着篝火喝酒,猜拳声老远就能听见——“五魁首”“八匹马”的喊叫声粗俗不堪,还有人在唱歌,唱的是听不懂的满语,调子像狼嚎。看守挑夫的两个清军靠着树打盹,头一点一点的,手里的刀插在地上,刀柄上的红绸子耷拉着,被风吹得轻轻晃。

 

周大夯屏住呼吸,悄悄摸到马绳边,绳子是粗麻绳,被水泡过,硬邦邦的,上面还沾着泥和草屑。他举起木棍,用尽全力砍下去,“咔嚓”一声,绳子断了,断口处露出白花花的纤维。

 

两个看守被惊醒,刚要喊,周大夯已经冲了过去,一棍打在左边那人的头上,那人哼都没哼一声就倒了,像袋粮食。右边的人拔刀就砍,刀光在暮色里闪了一下,周大夯侧身躲过,手里的木棍横扫过去,打在他的膝盖上,那人惨叫着跪倒在地,手里的刀“哐当”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快跑!”周大夯喊了一声,声音在营里回荡,冲过去拉起赵柱子。赵柱子的手被捆着,绳子勒得很紧,深深嵌进肉里,周大夯用刚才捡的刀砍断绳子,绳子断成几截,掉在地上。

 

赵柱子愣了一下,看清是周大夯,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像开了闸的洪水,顺着满是污垢的脸颊往下流,“夯子哥?你咋来了?你们咋敢来这儿?这地方是虎口啊!”

 

“别废话,快跑!”周大夯拖着他往东边跑,赵柱子的腿有点麻,踉跄了几步才跟上,嘴里还不停地念叨:“春桃和小栓子呢?她们没事吧?”

 

“都在东边等着呢!”周大夯头也不回地喊道。

 

其他挑夫也跟着往外冲,像群受惊的兔子,营里的清军发现了,大喊着追了出来,弓箭“嗖嗖”地从头顶飞过,有的钉在树上,箭尾还在颤动,发出嗡嗡的声响。

 

张婆子和春桃在东边的树林里等着,看见他们跑过来,赶紧往深处躲。赵柱子看见春桃和孩子,腿一软差点跪下,春桃扑过去抱住他,一家人哭得撕心裂肺,小栓子被吓得也哭起来,哭声在树林里回荡,惊起几只夜鸟。

 

“别停,快跑!”周大夯拉着他们往树林深处钻,树枝刮在脸上,火辣辣的疼,像被人扇了耳光。清军的马蹄声在后面紧追不舍,喊杀声越来越近,还有人在喊着听不懂的满语,大概是在骂他们。

 

跑到一条河边,河水结了层薄冰,冰面是青黑色的,下面的水流哗哗响,能看见水底的鹅卵石。周大夯指着冰面:“从这儿过!冰薄,马过不去!”

 

几人踩着薄冰往对岸跑,冰面“咯吱”作响,随时可能裂开,像要碎掉的镜子。赵柱子的脚崴了,跑不快,周大夯背着他,赵柱子很轻,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周大夯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突出的肩胛骨。春桃抱着孩子,小心翼翼地往前走,每一步都踩得很轻,生怕脚下的冰裂开。张婆子在后面跟着,手里还拄着根枣木拐杖,走得很慢,狗剩拉着张婆子的手,帮她使劲,嘴里还喊着:“张奶奶,快点!”

 

刚跑到河中间,冰面“咔嚓”一声裂了道缝,缝还在慢慢扩大,像条不断伸展的蛇。春桃脚下一滑,抱着孩子差点掉下去,周大夯赶紧伸手拉住她,她的手冰凉,像块冰,还在不停地抖。就在这时,清军的箭射了过来,擦着赵柱子的耳朵飞过,钉在冰面上,箭尾还在颤动,离赵柱子的脸只有寸许,箭杆上的羽毛被风吹得轻轻动。

 

“快!”周大夯咬着牙,把赵柱子往对岸推,自己在后面掩护,眼睛紧紧盯着后面的清军——那个络腮胡正拉弓搭箭,瞄准了他们。


终于,几人都过了河,钻进了茂密的树林。这片树林是清一色的白杨,树干笔直如枪,枝叶在头顶交织成网,把天光遮得严严实实。清军在河边停了下来,络腮胡气得用马鞭抽打冰面,冰屑飞溅,他身边的兵丁们骂骂咧咧的,却没人敢上冰,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跑远。有个年轻兵丁不甘心,对着树林连射了三箭,箭都落在了枯枝上,发出“笃笃”的闷响。

跑到天快亮时,天边泛起鱼肚白,几人实在跑不动了,瘫在一片厚厚的松针地上喘气,胸口像个破风箱,“呼哧呼哧”响,喉咙干得像要冒烟。赵柱子看着春桃怀里的小栓子,孩子已经睡着了,小眉头还皱着,脸上还挂着泪痕,又看了看周大夯,眼泪掉了下来,混着脸上的泥垢淌出两道白痕:“夯子哥,谢谢你……要不是你,我这条命就交代在那儿了。”他抹了把脸,露出胳膊上的淤青,“他们说,等运完粮草,就把我们这些挑夫杀了,省得浪费粮食,还说‘汉人多如草,杀了再长’……”

周大夯摆摆手,从怀里掏出块窝头,窝头硬得能硌掉牙,他用石头砸开,掰了一半给赵柱子:“先吃点东西,有力气再说。咱们现在安全了,这林子密,他们追不上来。”

赵柱子接过窝头,咬了一口,差点没咽下去,太干了。他突然想起什么,解开系在腰间的破布带,从怀里掏出个东西,用油纸层层叠叠包了好几层,打开一看,是半块盐巴,盐巴是灰白色的,有点潮,边缘还沾着点沙土。“这是我从清军大营里偷偷藏的,”他把盐巴往周大夯面前递了递,“昨天他们做饭时掉的,我趁他们划拳喝酒,赶紧捡起来藏在鞋里,一直没敢拿出来。”

在这年月,盐比金子还金贵,人不吃盐就没力气,浑身发软,时间长了还会浮肿。春桃眼睛一亮,赶紧拿出陶锅,跑到旁边的雪堆里舀了点雪水,雪是刚下的,干净得发亮,她把盐巴小心翼翼地掰了一小块放进去,又从挎着的布兜里掏出几把刚在路边挖的荠菜,菜根上还带着湿泥。她用树枝把火堆拨旺,陶锅架在三块石头上,很快,锅里就飘出了淡淡的咸味,混着荠菜的清香。

几人围着锅,你一口我一口地喝着,没人说话,只有“咕咚咕咚”的吞咽声。这锅野菜汤,没有油花,没有米面,却让每个人都觉得是天底下最好的味道,比山珍海味还香。小栓子被香味馋醒了,春桃用小勺舀了点,吹凉了喂给他,孩子吧唧着小嘴,吃得满脸都是。

张婆子喝着野菜汤,看着眼前的年轻人,突然笑了,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像朵盛开的菊花:“真好,都在,真好。只要人在,就有盼头,日子总能过下去。”她给狗剩碗里又添了点汤,“多喝点,孩子,长力气。”

狗剩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喝着,小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他偷偷看了眼周大夯,见他正望着远处的树林发呆,便小声说:“夯子哥,你也喝。”

周大夯回过神,笑了笑,端起碗喝了一大口,暖流顺着喉咙滑下去,熨帖着五脏六腑。他看着远处的山峦,山峦被初升的太阳照得金灿灿的,像披了件金铠甲,心里想,不管前面有多少难关,只要大家在一起,总能过去。

不远处,春桃正帮赵柱子揉着崴了的脚,赵柱子疼得龇牙咧嘴,嘴里却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张婆子在给小栓子把尿,嘴里念叨着“乖孙,长大要当好人”;狗剩蹲在火堆边,用树枝拨弄着火星,脸上映得通红。

炊烟从树林里升起,虽然微弱,却像面旗帜,在这乱世里,指引着活下去的方向。

周大夯摸了摸怀里的铜片,铜片被体温焐得暖暖的,边缘磨得光滑。他想起秀莲临走前的模样,她躺在草堆上,气息微弱,却抓着他的手不放:“夯子,活着……好好活着……”

秀莲,你看,我们还活着,还在往前走,像你说的那样,日子再难,总有天亮的时候。他对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在心里默默地说。

太阳越升越高,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落在每个人的脸上,暖洋洋的。周大夯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歇得差不多了,咱们得赶紧走,往南去,那边或许能安稳点。”

赵柱子也挣扎着站起来,春桃扶着他,他咧嘴笑了笑,露出两排黄牙:“听你的,夯子哥,你去哪,我们就去哪。”

张婆子把剩下的盐巴小心地包好,揣进怀里,又把陶锅洗干净收好:“对,咱们拧成一股绳,啥坎都能过去。”

狗剩背起破包袱,走到周大夯身边,仰着头问:“夯子哥,南边有馒头吃吗?”

周大夯摸了摸他的头,肯定地说:“有,不仅有馒头,还有肉包子。”

几人相视一笑,笑声在树林里回荡,惊起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飞向远方。他们互相搀扶着,朝着南边的亮光走去,脚下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首轻快的歌。

前路或许依旧坎坷,或许还有刀光剑影,或许还会有饿肚子的日子,但此刻,他们心里都揣着团火,那是活下去的希望,是在这晚明残照里,不肯熄灭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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