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杏花村里的炊烟
山道蜿蜒如蛇,两旁的野蔷薇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沾着晨露,被风一吹便簌簌落下,像场细碎的花雨。沈青梧牵着灵儿的手,小姑娘的布鞋早就磨破了底,赤着的脚底板沾着泥,几道血痕混在其中,却走得飞快,辫子上还别着朵野蔷薇,跑动时像只振翅的蝴蝶。队伍里的妇孺大多沉默着,只有怀里的孩子偶尔哭闹几声,很快又被母亲用乳头堵住嘴,闷出几声含混的呜咽,像被捂住的小猫。孙大娘怀里的小石头还发着低烧,脸蛋透着不正常的潮红,呼吸时胸口起伏得厉害,像只缺氧的小鱼。
走了约莫三个时辰,前面的周勇突然停住脚步,抬手示意众人噤声。他背着的弓箭斜挎在肩上,弓弦被阳光晒得发亮,少年侧耳听了听,鼻尖还在微微抽动——他闻到了柴火的烟味,突然咧开嘴笑,露出两排白牙:“是狗叫!村里的狗!还有……烧柴的味道!”
果然,转过一道山梁,眼前便出现一片杏林。此时杏花刚谢,枝头缀着青涩的小果子,像挂了满树的翡翠珠子,偶尔有熟透的果子掉在地上,被山鼠叼着钻进草丛,只留下道晃动的绿影。杏林深处藏着几十间土屋,屋顶的茅草被风吹得有些歪斜,却透着股烟火气——有袅袅的炊烟正从几户人家的烟囱里升起,淡蓝色的,在晨雾里慢慢散开,像幅水墨画。村口的老槐树下卧着条黄狗,见了他们便支棱起耳朵,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吼,尾巴却夹在两腿间,显然是怕生,没敢上前。
“是杏花村!”沈青梧松了口气,药篓的带子勒得肩膀生疼,她腾出一只手揉了揉,指尖触到被汗水浸湿的衣料,黏糊糊的,还带着草药的苦涩味。她从怀里掏出那把刻着“泽”字的匕首,刀柄上的牛角被摩挲得温热,边缘磨得光滑,“大家跟我来,保持安静,别吓到村里人。”阿翠抱着个陶罐,里面盛着从山洞带出来的小米,罐口用布塞着,走一步晃一下,发出“沙沙”的轻响。
刚走到村口,就见个扛着锄头的老汉从屋里出来,粗布短褂的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黝黑的皮肤和结实的肌肉,胳膊上还有道月牙形的疤——那是年轻时被马踢的。他脸上果然有颗大黑痣,在颧骨上格外显眼,像沾了粒煤渣,痣上还长着三根灰白的毛。老汉看见他们,手里的锄头“哐当”掉在地上,木柄撞在青石板上,震得他虎口发麻,眼睛瞪得溜圆,像见了鬼似的:“你们……你们是?”他往后退了半步,手悄悄摸向门后的柴刀,指节都泛了白。
“老丈莫怕,”沈青梧上前一步,把匕首递给他,指尖还在微微发颤——她怕老汉不认这信物,“我们是宗将军的人,他让我们来投奔您。将军说,您认得这匕首。”
老汉接过匕首,手指在“泽”字上摩挲着,那字是当年宗将军亲手刻的,笔画里还留着刀痕的毛刺。他突然老泪纵横,浑浊的眼泪顺着皱纹往下淌,在黑痣周围冲出两道白痕,滴在匕首的牛角柄上,晕开片深色的水渍:“是泽爷的人!真是泽爷的人!我就知道泽爷不会忘了俺老李!”他抹了把脸,一把抓住沈青梧的手,掌心的老茧硌得她生疼,像被砂纸磨过,“快进来!快进来!村里刚收了新麦,我让婆娘给你们烙饼吃,掺了新磨的黍面,香得很!”
李老汉的土屋是用黄泥糊的墙,墙面上还留着孩子们画的歪歪扭扭的小人,屋顶铺着厚厚的茅草,墙角堆着几捆刚割的艾草,散发着清苦的香气。屋里陈设简单,一张八仙桌缺了条腿,用块青灰色的石头垫着,桌角还放着个豁口的粗瓷碗,里面盛着半块没吃完的粟米窝头。靠墙摆着个土炕,铺着粗布褥子,上面绣着歪歪扭扭的莲花,针脚大得能塞进手指头;炕边的陶瓮里装着新收的小米,金黄的米粒从瓮口溢出来,像堆碎金子,引来几只麻雀落在窗台上,探头探脑地往里瞅。
李老汉的婆娘是个矮胖的妇人,梳着圆髻,髻上插着根铜簪子,簪子上还缠着圈红线——那是去年端午插的,说是能辟邪。见了他们便手脚不停地忙活起来,往灶膛里添柴,拉风箱的声音“呼嗒呼嗒”响,像头喘气的老牛,火星子从灶门口溅出来,落在她的布鞋上,烫出个小洞她也没察觉。“他爹,多烧点水,让孩子们洗洗脸,看这泥猴似的。”她嗓门洪亮,震得屋梁上的灰尘都簌簌往下掉,落在八仙桌的裂缝里,“我去叫张寡妇,她家的咸菜腌得好,让她给孩子们拿点!”
村里的人很快都知道了消息,纷纷端着吃食过来:张寡妇端来一碗腌萝卜,红通通的泛着油光,萝卜条上还沾着芝麻,是用去年收的新芝麻拌的;王木匠拎着半袋栗子,壳上还带着绒毛,是他早上去后山捡的,有几个已经裂开了缝,露出里面金黄的肉;连最吝啬的赵老五都送来了两个白面馒头,馒头上印着他特有的月牙形指痕——那是他捏馒头时总爱用拇指按一下,说是能多发酵些。赵老五站在门口,脚在门槛上蹭了蹭,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开口,转身时衣角扫过门框,带起片灰尘。
沈青梧正帮孙大娘给小石头喂药,孩子的烧已经退了些,却还是没力气,趴在孙大娘怀里啃着李婆娘给的麦饼,饼屑掉了一身,像撒了把碎银子。他的小手抓着沈青梧的衣角,指缝里还沾着药渣,那是今早喂药时蹭上的。阿翠则带着灵儿在院里摘杏儿,小丫头踮着脚够最低的枝条,辫子甩来甩去,惊起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飞上天,翅膀扫过枝头,又落下几片嫩叶。
“青梧姑娘,”李老汉蹲在门槛上,吧嗒着旱烟袋,烟锅里的火星明灭不定,烟雾缭绕着他的脸,把那颗黑痣衬得更黑了,“泽爷他……还好吗?上次见他还是五年前,在汴京的校场,他骑着雪狮子(马名),一身银甲晃得人睁不开眼,一枪挑落了三个木人,那叫一个威风!”他用烟袋锅在鞋底磕了磕,烟灰簌簌落在地上,“我家老三要是还在,也该跟泽爷去打仗了……可惜啊,去年染了时疫,没熬过来。”
沈青梧想起宗将军肩膀上的伤口,皮肉外翻着,像块烂掉的红布,心里一沉,却还是笑着点头:“将军很好,就是惦记您老,特意让我们来看看。他说您腌的梅子最合他口味,等打完仗,还要来讨两坛呢。”她不想说驿站的事,怕老汉担心,手却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把布都捏出了褶子。
正说着,就见周勇从外面跑进来,脸上带着惊慌,手里的弓箭都歪了,弓弦还缠在胳膊上,少年的声音发颤,像被风吹动的树叶:“青梧姑娘!不好了!北边来了队金兵,看方向像是冲村子来的!尘土扬得老高,少说有二十人!”
屋里的人瞬间安静下来,张寡妇手里的碗“哐当”掉在地上,摔成了碎片,腌萝卜滚了一地,沾着泥土,像个个委屈的小红人。李老汉猛地站起身,烟袋锅掉在地上,火星烫着了他的布鞋,烧出个小洞,他却浑然不觉,粗声骂道:“狗娘养的!咋找到这儿来了!定是那伙挨千刀的探子!”他往屋外冲,却被沈青梧拉住。
“会不会是我们路上留下了痕迹?”沈青梧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看向院外的杏林,枝叶茂密,或许能藏人,“李老丈,村里有没有隐蔽的地方?能藏下这么多人的?”孙大娘已经把小石头紧紧抱在怀里,孩子被吓得哭起来,哭声细弱,像只受惊的小猫。
李老汉一拍大腿,烟袋锅在手心磕得“邦邦”响,震得他手心发麻:“有!后山有个地窖,是早年防土匪挖的,能藏百十人!入口在俺家柴房的柴火堆后面,用石板盖着,上面还种了些薄荷,谁都想不到!”他转身就往柴房跑,粗布褂子的后摆被风掀起,露出腰间系着的蓝布条——那是去年儿子祭日时系的孝布。
“快!”沈青梧当机立断,“周勇,你带几个后生去村口看着,动静不对就吹口哨!要三短一长的信号!其他人跟我去地窖!把吃的喝的都带上!”阿翠已经抱起灵儿,小姑娘吓得脸发白,紧紧搂着阿翠的脖子,眼睛闭得死死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妇人们抱着孩子,手忙脚乱地往柴房跑。李婆娘掀开柴火堆,露出块青石板,石板边缘长满了青苔,显然很久没动过,石板上还刻着个歪歪扭扭的“吉”字。李老汉和王木匠合力掀开石板,下面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一股潮湿的土腥味扑面而来,像陈年的地窖,还带着点粟米的甜香——去年冬天存的粟米还剩几袋在里面。
“快下去!”李老汉往洞里扔了盏油灯,昏黄的光线下能看见陡峭的土梯,梯级上长满了霉斑,“别说话,别点灯,等俺叫你们再出来!王木匠,你去把村口的狗牵走,别让它瞎叫!”王木匠应声跑出去,手里还攥着根骨头——那是今早啃剩下的,本想留着晚上喂狗。
沈青梧让孙大娘带着小石头先下去,又把灵儿塞进阿翠怀里:“你们先走,我断后。”她转身往院里跑,想把药箱也带上——里面的草药或许能救命,尤其是那包刚采的柴胡,还带着露水的湿气。
刚跑到屋檐下,就听见村口传来狗叫声,紧接着是周勇的口哨声,急促而尖锐,像被踩住的哨子,三短一长,清晰得很。沈青梧心里一紧,拎起药箱就往柴房跑,刚掀开柴火堆,就见几个金兵已经闯进了院子,为首的正是西坡那个刀疤脸,他的手腕上还缠着绷带,渗着暗红的血,眼神像饿狼一样凶狠,看见沈青梧,嘴角勾起抹狞笑,露出颗金牙——那是去年抢来的。
“往哪跑!”刀疤脸举起刀就砍过来,刀刃在阳光下闪着寒光,带着股铁锈味。沈青梧侧身躲过,药箱被砍破了个口子,里面的草药撒了一地,蒲公英、马齿苋、艾草……混着泥土散了一地,像被打翻的药铺,其中还有包晒干的金银花,是她特意留着给孩子们清热的。
李老汉突然从屋里冲出来,手里举着把铡刀,刀身锈迹斑斑,却依旧锋利,那是他铡草料用的,朝着刀疤脸就劈过去:“狗日的!敢动泽爷的人!俺老李跟你们拼了!”刀疤脸没想到这老汉敢反抗,慌忙躲闪,铡刀劈在门框上,木屑飞溅,像炸开的火星,其中一片还溅在刀疤脸的脸上,划出道血痕。
“爹!”李婆娘尖叫着扑过来,手里还攥着根烧火棍,却被个金兵一脚踹倒在地,她的铜簪子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滚到沈青梧脚边,簪子上的红线还在微微颤动。
沈青梧趁机钻进地窖,刚要盖上石板,就看见刀疤脸举刀刺向李老汉,老汉的胸口涌出鲜血,像开了朵红花,染红了他粗布褂子上的补丁。她眼睁睁看着李老汉倒下去,手里还攥着那把刻着“泽”字的匕首,眼睛瞪得圆圆的,像是不相信自己就这么死了,嘴角却还留着点笑意——他护住了泽爷的人。
“快盖石板!”下面传来阿翠的哭喊,声音都变了调。沈青梧咬着牙盖上石板,又把柴火堆推回去,眼泪却忍不住掉下来,砸在柴火上,洇出小小的湿痕,混着草药的苦味,涩得她舌尖发麻。
地窖里一片漆黑,只能听见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和压抑的哭声。孙大娘抱着小石头,孩子吓得直哆嗦,紧紧攥着母亲的衣角,指节都泛了白,像只受惊的小兽。沈青梧摸索着找到油灯,刚想点燃,就被周勇按住手:“别点!会被发现的!”少年的声音带着哭腔,他的胳膊被刀划了道口子,鲜血顺着指尖往下滴,落在地上没了声息,血腥味混着土腥味,格外刺鼻。
上面传来金兵的叫骂声,桌椅被砸的声音,还有李婆娘的哭喊声,断断续续,像把钝刀子在割人的心。“说!还有人藏在哪!”刀疤脸的声音像破锣,还夹杂着鞭子抽打的脆响,李婆娘的哭喊突然拔高,又猛地中断,像被掐住了脖子。不知过了多久,声音渐渐平息,只剩下金兵的脚步声和翻东西的声响,偶尔还有几句粗野的笑骂,像狼在得意地嗥叫,其中一个金兵还在哼着小调,调子古怪,带着股杀气。
地窖里闷热而潮湿,空气越来越稀薄,有人开始咳嗽,压抑的,像怕惊扰了什么,咳得肩膀都在抖。沈青梧摸出怀里的野菊茶,陶壶还温热着,是李婆娘刚给她灌满的,她拧开盖子,递给身边的灵儿:“喝点水。”小丫头摇摇头,把脸埋在阿翠怀里,肩膀一抽一抽的,头发蹭得阿翠脖颈发痒,却没人敢出声。
又过了约莫一个时辰,上面彻底安静了。沈青梧侧耳听了听,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自己的心跳声,“咚咚”的像面鼓,震得耳膜发疼。她示意周勇上去看看,少年点点头,摸索着爬上土梯,手指在潮湿的石壁上抓出几道白痕,轻轻推开石板,露出条缝隙,眼睛眯成条线,警惕地往外瞅。
“没人了……”周勇的声音带着颤抖,尾音都在发飘,“李大爷他……他死了……李婆娘也……也没气了……”他的声音突然哽咽,说不下去,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地窖里爆发出一阵压抑的哭声,像被堵住的洪水终于找到了出口,有妇人用布捂住嘴,却还是发出“呜呜”的哀鸣,小石头被惊醒,也跟着哭起来,声音尖利,在狭小的地窖里回荡。沈青梧闭上眼睛,李老汉举着铡刀的样子、李婆娘的铜簪子、散了一地的草药……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闪过,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疼。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大家别出声,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他们可能还会回来。”
爬上地窖时,沈青梧差点被眼前的景象吓住:院子里一片狼藉,八仙桌被劈成了两半,木片散落一地,其中一块还插着支箭;陶瓮倒在地上,小米撒了一地,混着血迹,像铺了层带红点子的金粉;李老汉的尸体躺在屋檐下,胸口的血已经凝固成了紫黑色,苍蝇在上面嗡嗡地盘旋;李婆娘趴在门槛上,发髻散了,花白的头发遮住了脸,像堆凌乱的枯草,手里还攥着那根烧火棍,指节都攥白了。
“俺们对不起李大爷……”王木匠蹲在地上,用袖子抹着脸,眼泪混着鼻涕糊了一脸,像个泥人,“要不是俺们,他们也不会……”
“别废话了!”周勇突然喊道,他的眼睛红红的,像兔子,眼角还挂着泪珠,却咬着牙,声音带着股狠劲,“李大爷是为了救我们死的!我们得活着!活出个人样来!才对得起他!”他捡起地上的弓箭,重新背好,弓弦勒得他肩膀生疼,却像是没察觉。
沈青梧走到李老汉身边,轻轻合上他的眼睛,指尖触到他冰冷的眼皮,像碰了块冰。她又把那把匕首放进他手里——这是他应得的荣耀,刀柄上的“泽”字在阳光下闪着微光。她捡起地上散落的草药,小心翼翼地放回药箱,虽然知道很多已经沾上了泥土和血迹,不能用了,却还是想带走——这是李老汉用命换来的那株被踩烂的紫花地丁还沾着泥土,她也一并拾进药箱,叶片上的齿痕清晰可见,像老汉没说出口的疼。
“往南走,”沈青梧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宗将军说过,只要往南走,总有天亮的时候。”她看了眼李老汉的尸体,在心里默默说:老丈,谢谢您。我们会活下去的,像您希望的那样,像这杏花村的名字,总能等到花开。
王木匠突然站起身,抹了把脸,露出双通红的眼睛:“俺们不能就这么走了!得给李大哥和嫂子找个地方埋了!总不能让他们曝尸荒野,被野狗啃了!”张寡妇也跟着点头,用破布裹着地上的碎碗片,声音发颤:“对,俺们挖个坑,就埋在他家屋后的杏树下,那里向阳,开春能闻见花香。”
沈青梧犹豫了片刻,看了眼日头——已经过了晌午,金兵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折返。但看着李老汉圆睁的双眼,她终究还是点了头:“周勇,你带两个人去村口望风,我们速战速决,半个时辰内必须出发。”
男人们找来了锄头和铁锹,在李老汉屋后的杏树下挖坑。泥土很松软,带着腐叶的气息,挖下去没多久就见了水,泛着浑浊的泡沫。女人们则用布巾擦拭李老汉夫妇的身体,李婆娘的铜簪子被沈青梧捡起来,重新插回她的发髻,红线在乱发中格外显眼。灵儿躲在阿翠怀里,透过指缝偷看,突然小声问:“他们睡着了吗?”阿翠捂住她的眼睛,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说不出话。
坑挖得不算深,却足够埋下两个人。当李老汉夫妇被抬进坑时,周勇突然“咚”地跪了下去,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撞在地上,沾了层泥:“李大爷,李大娘,是我们连累了你们,若有来生,我给你们当牛做马!”其他人也跟着跪下,连怀里的孩子都似懂非懂地跟着磕头,小石头不知何时醒了,看着坑底的人,突然问:“他们要在土里睡觉吗?”孙大娘捂住他的嘴,泪水滴在孩子的头顶,像场无声的雨。
土被一锹锹填回去,很快堆起个小小的土包。沈青梧从药箱里拿出最后一束晒干的艾草,插在土包前,艾草的清香混着泥土的腥气,在风里散开。“这是避邪的,”她轻声说,像是在解释给死者听,“以前在汴京,我娘说艾草能挡住脏东西。”
队伍再次出发时,太阳已经西斜,把每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沈青梧走在最前面,手里拎着药箱,里面的草药散发着清苦的香气,混着泥土和血腥的味道,在这漫漫长路上,竟成了最沉重的祭奠。王木匠背着李老汉的锄头,说要留着种地;张寡妇怀里揣着那碗没吃完的腌萝卜,用布层层包着,像揣着个宝贝。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翻过一道山梁,灵儿突然指着远处喊:“姐姐你看!有炊烟!”沈青梧抬头望去,只见夕阳下的山梁上,果然有缕炊烟在袅袅升起,淡蓝色的,像根细细的线,一头连着大地,一头系着天空。炊烟旁边还有面残破的旗帜,在风里招展,看不清上面的字,却透着股熟悉的气息。
周勇跑在前面探路,很快又折回来,脸上带着激动,声音都在发抖:“是……是宗将军的人!他们在那边扎营!我看见马夫老陈了,他正牵着雪狮子遛弯呢!”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低低的欢呼,有人甚至哭了出来,像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家。沈青梧握紧了手里的匕首,刀柄上的“泽”字硌着掌心,带来种踏实的疼。她加快了脚步,药篓里的柴胡叶子被风吹得“沙沙”响,像在应和着什么。
风穿过杏林,带来远处隐约的号角声,还有柴火的味道,像李老汉家灶膛里的烟火。沈青梧回头望了眼杏花村的方向,那里已经看不见了,只有山梁上的炊烟在暮色里明明灭灭。她知道,只要那炊烟还在,希望就在,像李老汉没说完的话,像宗将军肩上的伤,像这晚明残照里,不肯熄灭的微光。
灵儿突然拉住她的手,小手指着天上的晚霞:“姐姐,你看那云,像不像李大爷家的麦饼?金黄金黄的。”沈青梧笑着点头,眼角却有些湿润,像沾了晨露。她低头看了眼药箱里露出的艾草,叶片在风里轻轻晃动,像在点头。
前面的炊烟越来越浓,还传来了马嘶声,混着人的笑闹,像支久违的歌谣。沈青梧深吸一口气,带着身后的队伍,朝着那片烟火走去,脚下的石子发出“咯吱”的声响,像在说:往前走,别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