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元年,冬。
洛阳城笼罩在一片萧索的寒意里,就连太极殿的鎏金铜柱,都像是蒙了层化不开的霜气。十三岁的曹髦端坐在龙椅上,玄色十二章纹的龙袍拖曳在冰冷的金砖上,衣料厚重却挡不住从脚底渗上来的寒意。
他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恰好遮住了眸底翻涌的情绪。阶下,司马昭正以一种近乎训诫的语气奏报着秋收事宜,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每一个字都像小石子投入冰湖,在寂静的大殿里荡开层层叠叠的回声。
“……河南尹奏报,今年颍川郡涝灾,需减免租赋三成。臣已令户部核实验证,拟明日颁诏施行。”司马昭微微躬身,玄色朝服的下摆扫过地面,没有一丝褶皱。他甚至没有抬头看龙椅上的少年天子,仿佛眼前的奏报只是在对空气宣读。
曹髦的指尖在龙椅扶手上轻轻蜷缩了一下,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到心口。他记得三天前河南尹的奏疏是直接送进相府的,自己看到的不过是司马昭核过后的副本。就像他这个皇帝,不过是司马氏捧在手里的皮影,线绳攥在别人掌心。
“相爷处置得当。”他开口时,声音刻意放得平缓,甚至带了点少年人该有的温顺,“朕没有异议。”
阶下传来几声低低的附和,大多是司马氏的党羽。曹髦眼角的余光瞥见站在班次末尾的司马孚,这位须发皆白的宗室老臣垂着头,手按在玉笏上,指节微微泛白。他是司马懿的弟弟,却总在这样的时刻沉默,像一尊不会说话的石像。
司马昭似乎满意于他的顺从,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陛下圣明。还有一事,西域诸国遣使入贡,带来汗血宝马三匹,明珠百斛。臣已令将宝马养在御厩,明珠暂存内库,陛下何时得闲,可去查验。”
这话听着是请示,语气里的施舍意味却像针一样扎人。曹髦想起自己刚被迎入洛阳时,也是这样被司马昭“安排”着住进永宁宫,连身边伺候的内侍都是相府派来的人。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涩意:“相爷费心了。西域路途遥远,使者们辛苦了,可按旧例厚赏。”
“臣遵旨。”司马昭终于抬了头,目光扫过龙椅上的少年,带着审视,像在打量一件刚上釉的瓷器,要看清釉下是否藏着裂痕。
曹髦迎着他的目光,没有躲闪。他的眼神很静,像深冬的湖水,表面结着冰,底下却藏着暗流。他记得三个月前,郭太后握着他的手说“陛下要忍”,那时他刚从邺城来,身上还带着魏郡的尘土,对洛阳的风雨一无所知。可三个月里,他看够了司马昭如何在朝堂上颐指气使,看够了百官如何对司马氏俯首帖耳,也看够了自己的龙袍被相府的侍卫用挑剔的目光打量——他们总说“陛下年幼,需谨慎护卫”,却把他的每一步都框在监视里。
朝会散时,司马昭率先起身,百官跟着鱼贯而出,没有人回头看一眼龙椅上的少年。殿门缓缓合上,沉重的铜环发出“哐当”一声响,像在给这场无声的羞辱画上句点。
曹髦直到殿内只剩几个内侍,才缓缓从龙椅上站起来。龙袍的腰带勒得他有些喘不过气,他抬手解开玉钩,忽然瞥见案几上放着的《论语》,那是他昨夜读到深夜的书,书页间还夹着一片从邺城带来的梧桐叶。
“陛下,起驾回宫吗?”贴身内侍小全子小心翼翼地问。这是他偷偷从邺城带来的旧人,是这深宫里唯一能让他松口气的存在。
曹髦没有回答,走到殿角的青铜镜前。镜中的少年面色尚带稚气,眉眼却像极了祖父曹丕,尤其是那双眼睛,亮得惊人。他伸出手,指尖抚过镜中自己的脸颊,轻声问:“小全子,你说,这龙椅是烫的,还是凉的?”
小全子吓得扑通跪下:“陛下……奴才不敢妄言。”
曹髦轻笑一声,笑声里带着不属于他年龄的苍凉。他转身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隙,寒风卷着雪沫子灌进来,扑在脸上像小刀子。宫外的洛水该结冰了吧?他想起邺城的冬天,父亲曹霖带他在冰上射箭,那时他拉不开强弓,父亲就握着他的手,说“我曹家儿郎,骨头里得有股劲”。
“去取笔墨来。”他忽然说。
小全子连忙爬起来,取来笔墨纸砚。曹髦走到案前,铺开素笺,手腕悬停了片刻,落下时笔锋却异常凌厉。他没有写“忍”,也没有写“怨”,只写了两个字:
潜龙。
墨迹很快干透,像两颗沉默的星子。他将纸笺仔细折好,塞进贴身的衣襟里,那里贴着心口,能感受到布料下微微的跳动。
窗外的风更紧了,卷着殿角的铜铃“叮咚”作响,像是在催促着什么。曹髦望着远处司马昭相府的方向,那里飞檐翘角,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投出沉沉的阴影。
他知道,这场冬天还很长。但潜龙在渊,总有腾跃的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