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元年的雪,下得比往年更绵密些。
曹髦的书房设在永宁宫偏殿,窗外是一株老梅,枝桠被雪压得低垂,墨色的枝干上点缀着零星花苞,像被冻住的火焰。案上摊着一卷《孙子兵法》,但他的目光却落在窗棂上——那里结着一层薄冰,冰面映出远处宫墙的影子,像一幅被打碎的画。
“陛下,相府送来的宫人,已经安置在西偏院了。”小全子端着一碗热汤进来,瓷碗边缘氤氲着白汽,“为首的那个姓刘,说是司马昭特意从相府内院选的,说性子温顺,能伺候陛下笔墨。”
曹髦没有回头,指尖在兵法上的“兵者,诡道也”几个字上轻轻划过。他记得昨夜司马昭离宫前,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宫中侍奉人手不足,臣已选了十名伶俐宫女,供陛下驱策”。那时他正看着殿外飘落的第一片雪花,只淡淡应了声“知道了”。
“温顺?”他忽然轻笑一声,声音被窗缝漏进来的风吹得有些散,“相府里养出来的人,该是‘伶俐’才对。”
小全子的手一抖,热汤差点洒出来。他知道陛下指的是什么——这十个人哪里是来伺候的,分明是司马昭安插在永宁宫的眼睛。自打陛下从邺城来,相府的眼线就没断过:御膳房的厨子是司马昭的远房表亲,守宫门的侍卫是中护军贾充的心腹,就连负责洒扫的内侍,都时不时要往相府递消息。
“那刘宫女方才还来请示,说想给陛下研墨。”小全子压低声音,“奴才寻了个由头挡回去了,说陛下看书时不喜旁人在侧。”
曹髦终于转过头,接过那碗热汤。汤是姜母鸭汤,是他在邺城时爱吃的口味,不知小全子从哪里寻来的方子。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去,却没能驱散心口的寒意。他想起父亲曹霖还在时,曾指着邺城宫墙上的箭孔对他说:“这宫里的墙,看着厚实,其实到处都是窟窿。你得学会听风的声音,才知道窟窿后面藏着什么。”
“让她来吧。”他忽然说。
小全子愣住了:“陛下?”
“拦是拦不住的。”曹髦舀了一勺汤,目光落在碗里沉浮的姜片上,“她要研墨,就让她研。要伺候笔墨,就让她伺候。你越拦着,司马昭越会起疑。”
他放下汤碗,走到书架前。书架上摆着些古玩玉器,大多是登基时各方送来的贺礼,其中有一尊青铜鼎,只有巴掌大小,是司马孚前日送来的。鼎身刻着“大魏永昌”四个字,边角却有一道新的裂痕——那是前日朝会,司马孚与司马昭争执时,失手摔在地上的。
“去告诉刘宫女,朕现在要看《左传》,让她把第三卷取来。”曹髦的声音平静无波,“对了,让她带上研墨的工具。”
小全子虽满心不解,却还是应声去了。不多时,门外传来轻细的脚步声,一个穿着青绿色宫装的女子走进来,约莫十六七岁年纪,梳着双环髻,脸上带着温顺的笑意,正是那姓刘的宫女。她手里捧着一个紫檀木托盘,上面放着砚台、墨锭和一卷竹简。
“奴婢刘氏,参见陛下。”她屈膝行礼,动作标准得挑不出错处,目光却飞快地扫过案上的兵法和书架上的书籍,像在清点什么。
曹髦坐在案后,端起那碗汤慢慢喝着,眼角的余光将她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他忽然想起三个月前,刚入宫时看到的那批内侍——他们也是这样,看似恭顺,实则每一步都在丈量着他的喜怒。
“《左传》第三卷。”曹髦放下汤碗,语气平淡。
刘氏连忙将竹简展开,放在案上,又取过砚台,往里面倒了些清水,拿起墨锭细细研磨。墨锭在砚台上转动,发出“沙沙”的轻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
“听说刘姑娘是相府内院出来的?”曹髦忽然开口,目光落在竹简上,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刘氏的手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声音柔婉:“回陛下,奴婢先前在相府伺候夫人抄经,蒙相爷恩典,才得以来宫中侍奉陛下。”
“哦?”曹髦抬眼看向她,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你定然认得不少字。朕前日看《诗经》,有一句‘相鼠有皮,人而无仪’,总觉得不解其意,你能为朕解一解吗?”
刘氏的脸色瞬间白了。她在相府时,常听司马昭的幕僚议论朝政,自然知道这句诗是在暗骂无礼之徒。陛下这话,分明是在指着司马氏的鼻子骂。她握着墨锭的手开始发抖,墨汁溅在砚台边缘,晕开一小片黑渍。
“奴婢……奴婢愚钝,不敢妄解经文。”她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
曹髦轻笑一声,不再逼问。他知道,这几句话足够让她心惊胆战,也足够让司马昭知道——他不是看不懂那些试探,只是懒得计较。他重新将目光投向竹简,语气恢复了平静:“罢了,你继续研墨吧。朕要抄一段‘郑伯克段于鄢’。”
刘氏这才松了口气,连忙加快了研墨的速度。她偷偷抬眼看向曹髦,只见少年天子正专注地看着竹简,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的侧脸上,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竟有种说不出的沉静。可她总觉得那平静背后藏着什么,像结冰的河面下涌动的暗流。
曹髦其实并未真的在看竹简。他在听——听刘氏研墨时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听窗外老梅枝桠被雪压断的轻响,听远处宫墙下传来的巡逻侍卫的脚步声。这些声音像一张网,将他困在这方寸之地,却也让他越发清醒地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半个时辰后,抄完最后一个字,曹髦放下笔。刘氏连忙上前,想接过竹简,却被他抬手制止了。
“这卷竹简,你替朕送到司马太傅府上去。”曹髦将竹简卷好,递给她,“就说朕看了这段,颇有感触,想请教太傅对‘多行不义必自毙’这句话的见解。”
刘氏接过竹简的手又是一僵。司马太傅指的是司马孚,司马懿的弟弟,也是朝堂上少数敢与司马昭抗衡的宗室老臣。陛下让她去送这样一段话,分明是故意要让司马昭知道——他在联络司马孚。
“怎么?”曹髦挑眉看她,“不敢去?”
“奴婢……奴婢遵旨。”刘氏咬着唇,双手捧着竹简,几乎是逃也似的退出了书房。
她刚走出偏殿,就见小全子站在廊下,手里拿着一件狐裘斗篷。看到她出来,小全子连忙迎上去,脸上堆着笑:“刘姑娘这就去太傅府?外面雪大,我替姑娘叫辆马车吧。”
刘氏哪里敢让他安排,连忙摆手:“不必劳烦公公,相府的马车就在宫门外等着,奴婢这就过去。”说罢,匆匆忙忙地往宫门方向去了。
小全子看着她的背影,转身走进书房,见曹髦正站在窗前,望着刘氏远去的方向。
“陛下,这刘氏回去定然会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司马昭,咱们联络太傅的事,不就暴露了吗?”小全子急道。
曹髦转过身,拿起案上的狐裘披上,笑道:“暴露了才好。”
“啊?”小全子一脸茫然。
“司马昭本就疑心朕与太傅来往,与其藏着掖着让他猜忌,不如大大方方地告诉他。”曹髦走到书架前,拿起那尊带裂痕的小鼎,“他以为朕是在向太傅求援,以为朕急了,反而会放松警惕。”
他摩挲着鼎身的裂痕,那里还残留着青铜的寒气:“而且,司马孚是个聪明人。他看到‘多行不义必自毙’这几个字,就该知道朕的意思了。”
小全子这才恍然大悟,却又忍不住担心:“可这样一来,司马昭会不会对太傅下手?”
“他暂时还不敢。”曹髦将小鼎放回原处,目光锐利如鹰,“司马孚是司马家的老人,又是宗室太傅,司马昭若是动他,会寒了很多人的心。现在的司马昭,还需要‘仁厚’的名声。”
他走到案前,拿起那卷刚抄好的《左传》,手指点在“郑伯克段于鄢”几个字上:“你看郑庄公,隐忍了二十二年,才一举除掉共叔段。朕现在,还差得远呢。”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阳光穿透云层,照在老梅的花苞上,仿佛能看到冰层下涌动的春意。曹髦推开窗户,冷冽的空气涌进来,带着雪的清冽和梅的暗香。
“小全子,去备些点心。”他忽然说,“要那种最普通的芝麻酥,装在食盒里。”
小全子有些诧异,但还是应声去了。片刻后,提着一个素面木盒回来。曹髦接过食盒,走到墙角,那里有一块地砖比别处略松些——那是他前几日发现的暗格,里面藏着一些他从邺城带来的旧物,还有一封父亲曹霖临终前写给他的信。
他打开暗格,从里面取出一枚小小的玉印,印钮是一只蜷缩的龙,正是东海王曹霖的私印。他将玉印放进食盒底层,上面铺上芝麻酥,仔细盖好。
“你悄悄把这个食盒送到城西的‘济世堂’,交给一个姓陈的郎中。”曹髦将食盒递给小全子,声音压得极低,“就说‘东海来的客人,送来了冬日的点心’。”
小全子接过食盒,只觉得手心沉甸甸的。他知道陛下口中的“济世堂”,表面上是家药铺,实则是些忠于曹魏的旧臣暗中联络的据点。那个姓陈的郎中,据说曾是父亲曹霖的门客。
“奴才记住了。”小全子握紧食盒,眼神坚定。
看着小全子的身影消失在廊下,曹髦重新关上窗户。书房里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砚台里未干的墨汁,散发着淡淡的松烟香。他走到案前,铺开一张新的素笺,提笔写下:“兵闻拙速,未睹巧之久也。”
墨迹在纸上晕开,像一滴落入冰湖的墨。他知道,自己的第一步棋,已经落下去了。
远处的相府里,司马昭正听着刘氏的回报。当听到曹髦让她送“多行不义必自毙”给司马孚时,他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眼底闪过一丝冷光。
“这小子,倒是越来越胆大包天了。”他冷笑一声,将茶杯重重放在案上,“看来是我最近太纵容他了。”
旁边的贾充连忙道:“相爷,要不要属下……”说着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司马昭却摇了摇头,目光落在窗外相府的匾额上,那里“晋公府”三个金字在雪光下格外刺眼。
“不急。”他缓缓道,“他越是跳得高,暴露的破绽就越多。让他去联络司马孚好了,一个无权无势的太傅,能帮他什么?”
他拿起刘氏带回的竹简,看着上面曹髦的字迹,笔锋凌厉,带着一股少年人的锐气,却又透着刻意的隐忍。司马昭忽然觉得,这少年天子,倒像极了当年的曹操——表面看似温和,骨子里却藏着噬人的锋芒。
“派人盯紧济世堂。”他忽然对贾充说,“曹髦刚让小全子送了个食盒出去,里面定然有鬼。”
贾充愣了一下,随即躬身应道:“属下这就去办。”
司马昭望着窗外的雪景,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以为曹髦的小动作能瞒过他?这洛阳城,每一寸土地都在他的眼皮底下。
而永宁宫的书房里,曹髦正看着那尊带裂痕的小鼎。他仿佛能听到冰面下暗流涌动的声音,能看到冻土下悄然萌发的草芽。
景元元年的冬天还很长,但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在悄悄改变了。就像那株老梅,此刻虽被冰雪覆盖,却已在酝酿着春天的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