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在宫墙的阴影里消融时，景元元年的冬天已近尾声。

曹髦推开书房窗扇，晨雾里飘来若有若无的梅香。那株老梅终于绽了些花苞，粉白的瓣尖顶破薄冰，像星星落在墨枝上。他呵出一口白气，看着水汽在冷空气中散开——再过三日便是上元节，按例要在洛水畔设灯会，这是他登基以来第一个可以出宫的日子。

“陛下，陈郎中那边有回信了。”小全子轻手轻脚地走进来，袖口藏着一张叠得极细的麻纸。他眼尾的淤青还没褪尽，是前日替相府的侍卫“不小心”撞到时留下的。

曹髦接过麻纸，指尖触到纸页上凹凸的纹路。这是用针在纸上刺出的密信，需蘸了水才能显字。他取过案上的清水盂，用指尖蘸了水，细细抹过纸面。

水渍晕开处，渐渐显出几行字：“东海鳞爪已聚，城西游侠三十人愿效死，正月十六可于邙山接应。另，陈留旧部送粮百石，藏于北邙石窟。”

字迹歪歪扭扭，却像火星落在枯草上，让曹髦的指尖微微发烫。陈郎中本名陈默，曾是父亲曹霖的帐前亲卫，当年曹霖被贬为东海王，陈默便弃了军职，在洛阳开了这家济世堂，明着行医，暗里联络曹魏旧部。那“东海鳞爪”，指的便是父亲散落在各地的旧部。

“三十人……”曹髦低声重复，指尖在“效死”二字上停顿。他知道这些游侠意味着什么——他们多是受司马氏迫害的孤臣之后，或是被裁撤的边军，提着脑袋来赴这场必死的局。

“让陈郎中稳住他们。”曹髦将麻纸凑到烛火上，看着它蜷成灰烬，“告诉他们，时机未到，不必急于现身。”

小全子点头应是，又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这是方才太傅府的人送来的，说是太傅亲手做的杏仁酥。”

纸包里的酥饼码得齐整，上面撒着一层细细的芝麻，却在最底下压着半片干枯的梅瓣。曹髦捏起那片梅瓣，指尖触到背面粗糙的刻痕——是个极小的“忍”字。

他忽然想起前日司马孚在朝堂上的举动。当时司马昭奏请要将镇守寿春的王基调回洛阳，明着是升擢，实则是忌惮王基手握兵权。满朝文武都低着头，唯有司马孚颤巍巍地站出来，说“王将军在寿春防备吴军，不可轻动”，与司马昭争执了足足一炷香。

那时曹髦只作壁上观，此刻才懂司马孚的用意——他是在示敌以弱，让司马昭以为自己只是个守旧的老顽固，却在暗处递来这半片梅瓣。忍，却不是永忍。

“把杏仁酥分些给西偏院的宫人吧。”曹髦将梅瓣藏进袖中，“就说是朕赏的，让她们也尝尝太傅的手艺。”

小全子眼睛一亮：“陛下是想……”

“让她们的眼睛，看得更清楚些。”曹髦望着窗外的梅枝，雪水顺着花苞滚落，在青砖上洇出小小的水痕，“有些人，未必甘心情愿做棋子。”

***洛水畔的上元灯会，比往年热闹了数倍。

司马昭大概是觉得曹髦连日来安分守己，竟格外开恩，允他带十名内侍出宫观灯。当然，这十名内侍里，有七个是相府的人，包括那个看似温顺的刘宫女。

曹髦穿着一身藏青色便服，腰间系着玉带，倒像个世家公子。他站在洛水岸边，看水面上漂浮的莲灯，烛光映得水波明明灭灭，像散落的星子。刘宫女寸步不离地跟着，眼睛却不住地瞟向四周——司马昭的暗卫扮成商贩、游人，散布在前后左右，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陛下你看，那盏走马灯画的是‘三英战吕布’呢。”小全子指着不远处一盏灯，试图引开刘宫女的注意。

曹髦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灯影里吕布的戟尖正对着刘备，忽然觉得有些刺目。他转头看向人群，目光在一张张脸上扫过——有笑闹的孩童，有依偎的男女，有挑着担子的货郎……这些人或许不知道，他们脚下的土地，正被权力的暗流撕扯。

“前面有卖糖画的，朕想去看看。”曹髦忽然迈步，走向街角一个不起眼的糖画摊。

刘宫女连忙跟上，却被一个提着灯笼的老妪撞了下，踉跄了几步。等她站稳时，曹髦已经站在糖画摊前，背对着她，正和摊主说着什么。

那摊主是个跛脚的老汉，脸上沟壑纵横，左手始终揣在袖里。他捏着糖勺在青石板上游走，很快画出一条鳞爪分明的龙，却在龙尾处故意拐了个弯，像条蛰伏的蛇。

“公子好眼光，这龙画得精神。”老汉的声音嘶哑，递糖画时，右手不经意地碰了碰曹髦的指尖。

曹髦接过糖画，指尖多了个小小的纸团。他不动声色地将纸团攥在手心，笑着付了钱：“老人家手艺好，该多赏。”

转身时，刘宫女正警惕地盯着他，他便举着糖画笑道：“你看这龙，像不像御花园里石雕的？”

刘宫女的目光落在糖画上，没察觉他左手袖口微微一动——那纸团已被塞进袖中暗袋。

回到永宁宫时，夜已深了。曹髦屏退左右，从袖中摸出纸团展开。上面只有一行字：“王经今夜二更，于坤宁宫偏殿候驾。”

王经是现任尚书郎，其父王肃曾是曹丕的侍中，算得上是曹魏旧臣。曹髦登基后，见他在朝堂上从不依附司马氏，便想拉拢，却一直找不到机会。没想到陈默的动作这么快，竟已联络上他。

二更的梆子声刚过，曹髦便带着小全子，借着月色往坤宁宫去。这座宫殿因郭太后迁居长乐宫而空置，平日里少有人来，廊下的石柱上爬满了藤蔓，像一道道苍老的皱纹。

偏殿的门虚掩着，里面点着一盏孤灯。王经背对着门站着，身穿素色长衫，听见脚步声便转过身，慌忙跪下：“臣王经，参见陛下。”

“王大人免礼。”曹髦扶起他，烛光映着王经的脸，鬓角已有了白发，眼神却很亮，“深夜召你，是有要事相商。”

王经起身时，从怀里掏出一卷书，竟是《春秋》。他翻开其中一页，指着“赵盾弑其君”一句：“陛下可知，太史为何要这样写？”

曹髦道：“赵穿弑晋灵公，赵盾身为正卿，虽未动手，却因纵容而担责。”

“正是。”王经的声音低沉，“如今司马氏把持朝政，百官侧目，天下人虽不敢言，却都看在眼里。陛下若有异动，需得师出有名，让天下人知道，是司马氏逼宫，而非陛下擅动干戈。”

这话正说到曹髦心坎里。他一直担心自己仓促举事，会被安上“昏君”的罪名，王经的提醒，像一盆冷水，让他冷静了几分。

“王大人所言极是。”曹髦点头，“但司马昭党羽众多，军中更是遍布其心腹，朕手里能调动的人，不过是些游侠旧部……”

“陛下忘了，宫中还有虎贲军。”王经忽然道，“虎贲中郎将李昭，是臣的门生，其父曾随武帝（曹操）征战，对曹魏忠心耿耿。若能说动李昭，便可掌控宫门宿卫。”

曹髦心头一震。他竟忘了这支近在咫尺的力量！虎贲军虽只有千人，却驻守宫城要害，若是能掌控他们，举事时便能切断司马昭与宫外的联系。

“李昭……可靠吗？”他还是有些疑虑。

王经从袖中取出一枚虎符碎片：“这是李昭让臣交给陛下的。他说，只要陛下一声令下，虎贲军愿以死相报。”

烛光下，那青铜碎片泛着冷光，上面刻着的“虎”字清晰可见。曹髦接过碎片，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却让他浑身热血沸腾。

“好！”他紧紧攥住虎符，“有王大人和李将军相助，大事可期！”

王经却叹了口气：“陛下，司马昭的耳目遍布宫中，李昭之事，还需万分小心。臣今日观相府动静，贾充似乎在调兵，恐怕……”

话未说完，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小全子慌张地跑进来：“陛下，不好了！相府的人带着兵来了，说要搜宫，说是发现有刺客潜入！”

曹髦和王经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色。司马昭来得这么快？

“王大人快从侧门走！”曹髦当机立断，指向殿后一道暗门，“那里通往御花园的假山，快！”

王经也不多言，深深一揖，转身钻进暗门。曹髦连忙将虎符藏进靴筒，又让小全子将桌上的《春秋》放回原处，刚整理好，殿门就被“砰”地撞开。

司马昭带着贾充和一队甲士闯进来，火把的光映得他脸色铁青。他扫了一眼殿内，目光落在曹髦身上：“陛下无恙吧？方才接到线报，说有刺客潜入坤宁宫，臣特来护驾。”

“有劳相爷费心了。”曹髦强作镇定，拿起桌上的茶盏，“朕只是睡不着，来这旧殿看看，并未见到什么刺客。”

司马昭的目光在殿内逡巡，最后落在那盏孤灯上：“陛下深夜至此，怕是不止‘看看’这么简单吧？”他挥了挥手，“给我搜！”

甲士们立刻散开，翻箱倒柜，敲打着墙壁和地面。曹髦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他们找到暗门的痕迹。

就在这时，一个甲士忽然喊道：“相爷，这里有动静！”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那甲士正指着墙角的一个花盆。曹髦记得，那花盆后面就是暗门的机关。

司马昭冷笑一声，走上前去。曹髦的手心全是汗，悄悄握住了腰间的玉佩——那是他准备万一被发现，就砸碎示警的信号。

贾充抢先一步，将花盆挪开，后面却是实心的墙壁。那甲士顿时面红耳赤：“属下……属下看错了。”

司马昭的脸色更沉，却没再追究，只是深深地看了曹髦一眼：“看来是虚惊一场。夜深了，陛下还是回永宁宫歇息吧，臣会加派人手护卫。”

这话听起来是关心，实则是警告。曹髦点头：“有劳相爷。”

看着司马昭带着人离开，曹髦才松了口气，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小全子扶着他，声音发颤：“陛下，好险……”

曹髦却望着暗门的方向，喃喃道：“他知道了。”

司马昭不是没来由地搜宫，他定是察觉到了王经的异动，这是在敲山震虎。今夜虽侥幸过关，但司马昭必然会加强防备，下一步的行动，只会更难。

回到书房时，天已微亮。曹髦推开窗，那株老梅的花苞又绽开了些，粉白的花瓣在晨风中轻轻颤动。他想起王经的话，想起虎符的冷，想起陈默送来的密信。

这条路，从一开始就布满荆棘。但他别无选择。

他走到案前，铺开素笺，写下三个字：

待东风。

墨迹未干，窗外传来报晓的鸡鸣，一声接一声，刺破了洛阳城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