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元年春分,洛阳城的天色像块浸了水的铅板。
曹髦身着衮服,站在太极殿东廊,听着殿外礼官彩排祭天仪程的声音。冕旒上的珠串垂落,遮住他半张脸,却遮不住眼底翻涌的暗色——昨夜赵离拼死救出李昭家人,虎贲军虽暂时稳住,可相府军的调动密报,已在小全子怀中焐得温热。
“陛下,沛王的羽林卫……”王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掩饰不住的紧张。
曹髦转过身,见王经官袍下摆还沾着泥水,想来是刚从沛王处赶来。他接过王经递来的铜符,符上刻着“宗室羽林”,是沛王允诺出兵的信物。可这信物握在手里,却像块烧红的炭——昨夜派去联络沛王的死士,至今未归。
“按原计划,羽林卫巳时三刻接管南宫四门。”曹髦将铜符收入袖中,“你亲自去一趟,告诉沛王,成败在此一举。”
王经领命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廊柱后。曹髦望着太极殿的鎏金大鼎,鼎身上“大魏受命”的铭文被晨雾洇得模糊,像他此刻混沌的心境。
***巳时初,祭天仪仗开始整队。
司马昭身着九章衮服,站在太极殿前,目光扫过排班的百官。他刻意落后曹髦半步,却在经过王经时,忽然驻足:“王尚书脸色不好,可是昨夜着了凉?”
王经躬身行礼,冷汗顺着鬓角滑落:“回相爷,臣偶感风寒,不碍事。”
司马昭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忽然伸手按住他的肩:“王尚书是陛下近臣,可要保重身子,别误了祭天大事。”
指尖传来的压力让王经几乎窒息,他强忍着没后退:“谢相爷关怀,臣省得。”
直到司马昭的身影走远,王经才发现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他匆匆走向南宫,却见羽林卫的驻地静得反常——三百黑衣甲士整齐列队,却没有沛王的旗帜,只有司马昭心腹钟会的“晋”字令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王尚书这是要去哪?”钟会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三分戏谑,“羽林卫已奉相爷令,协助祭天护驾,沛王……抱恙在家。”
王经瞳孔骤缩,知道沛王已反水,转身便往太极殿跑。他要去告诉曹髦,这场祭天,从头到尾都是司马昭的陷阱!
***太极殿内,祭天典仪已至“奠玉帛”环节。
曹髦捧着镇圭,一步步走向天坛,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冕旒的珠串晃得他眼花,却清晰听见太极殿侧门传来的异动——那是甲士盔甲碰撞的声音,与祭乐的节奏格格不入。
他知道,司马昭的人来了。
“停!”曹髦忽然喝止礼官,镇圭重重顿在青玉案上,“祭天以诚,今日天象有异,当改期再祭!”
百官哗然。礼官惶恐跪地:“陛下,祭天典仪既定,改期恐遭天谴……”
“天谴?”曹髦冷笑,冕旒下的目光扫过司马昭,“司马相爷挟权自重,党同伐异,这才是真正的天谴!”
司马昭的脸瞬间阴沉如墨,他缓缓抽出腰间佩剑,指向曹髦:“陛下失心疯癫,竟敢亵渎祭天,臣请废帝!”
“废帝?”曹髦仰天长啸,“司马昭!你当朕是汉献帝?今日便让天下人看看,谁才是乱臣贼子!”
他猛地扯开衮服,露出内衬的黑色劲装,腰间横刀出鞘,寒光映得殿内白幡都成了血色:“李昭!虎贲军何在!”
殿外传来震天的应和:“虎贲军护驾!”
三百虎贲军如猛虎出山,冲破相府军的封锁,涌入太极殿。李昭身披带箭的铠甲,虎符在阳光下泛着冷光,身后还跟着浑身是血的赵离——昨夜营救李昭家人时,赵离为断后,被贾充的暗箭射穿了肩胛。
“护驾!”李昭嘶吼着,挡在曹髦身前。
司马昭的佩剑剧烈颤抖,他没想到曹髦竟真的敢在祭天典仪上发难,更没想到虎贲军会如此悍勇。他看向钟会,却见钟会的羽林卫被虎贲军缠住,一时无法脱身。
“陛下!”王经的声音从殿外传来,他浑身是伤,却仍奋力挤到曹髦身边,“沛王……沛王反水了!羽林卫是司马昭的人!”
曹髦瞳孔骤缩,却见钟会的羽林卫已从侧翼包抄过来,箭镞的寒芒在祭乐中闪烁。他忽然想起司马孚前日递来的纸条,上面写着“祭天有变,速退永宁”,原来这老臣早已知情,却选择了旁观。
“退往永宁宫!”曹髦挥刀砍断一根旗杆,旗杆砸向羽林卫,“李昭断后,赵离带死士护驾!”
血光在太极殿内炸开。虎贲军与羽林卫绞杀在一起,赵离的短刀砍得卷了刃,李昭的铠甲被箭雨射成刺猬,王经的官袍染满鲜血,却仍死死护着曹髦的冕旒。
曹髦一路退到永宁宫,身后的血迹在青砖上拖出长长的轨迹。他推开后苑暗门,带着残兵躲入地下密室,听着殿外的喊杀声,知道洛阳城已乱成一锅粥。
“陛下,怎么办?”小全子抱着曹髦的衮服,泣不成声。
曹髦擦去脸上的血,目光落在密室的舆图上。洛水码头的标记被血水洇红,那是张俭的死士驻地。他取出半块虎符,递给赵离:“去洛水码头,告诉张俭,朕在永宁宫,让他带寿春旧部杀进宫来!”
赵离接过虎符,拖着断腿往外走。曹髦望着他的背影,知道这一去九死一生,却别无选择。
***相府密室,司马昭听着钟会的战报,指节捏得发白。
“虎贲军残部躲进永宁宫,曹髦身边还有二十余死士。”钟会的声音带着愧疚,“羽林卫伤亡惨重,未能拦住……”
“够了!”司马昭一脚踢翻案几,“调城外三万驻军,围住永宁宫!今日,务必让曹髦死在里面!”
他望着太极殿方向的浓烟,知道这场叛乱已无法掩饰。但没关系,只要曹髦死了,他可以另立一个傀儡,甚至……篡魏称帝。
“传朕命令,就说曹髦谋反,朕不得已讨逆。”司马昭的声音冷酷如冰,“谁再提‘废帝’,提头来见。”
***永宁宫地下密室,曹髦数着沙漏里的细沙。
每一粒沙落下,都意味着赵离和张俭的生机少一分。他抚摸着案上的小鼎,鼎身的裂痕里嵌着血,像他此刻破碎的江山。
“陛下,听这声音……”王经忽然按住他的手,指向地面。
远处传来沉闷的马蹄声,像春雷滚过冻土。曹髦猛地站起,掀开头顶的石板——月光下,张俭的寿春旧部举着“勤王”大旗,冲破相府军的封锁,杀入永宁宫!
“陛下!臣来迟了!”张俭的声音带着哭腔,甲胄上的血珠溅在曹髦衮服上。
曹髦望着那些浑身是血的弟兄,望着他们身后被撕开的缺口,忽然笑了。他知道,这场春祭,终究是赌赢了。
而相府军的包围圈外,司马孚站在雨里,望着永宁宫方向的火光,缓缓将半块虎符捏碎在掌心。那虎符上的“魏”字,随着雨水渗入泥土,像一个王朝最后的倔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