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官道旁的尸骸
书名:晚明残照 作者:风之流浪 本章字数:8263字 发布时间:2025-08-04

第五章 官道旁的尸骸

 

南风卷着沙尘,在官道上掀起黄蒙蒙的雾。这雾不似江南的水汽氤氲,带着股呛人的土腥味,刮在脸上像细沙打磨,周大夯的颧骨早已被吹得发红,起皮的地方渗着细密的血珠。他拄着枣木杆走在最前,杆头被沙土磨得发亮,木纹理里嵌满了黄尘,每一步踩下去,都能陷进半寸深的浮土,留下个带着木纹的脚印,转瞬又被风卷来的新沙填了大半。

 

赵柱子的脚还没好利索,脚踝肿得像个发面馒头,春桃扶着他的胳膊,两人的影子在日头下拖得老长,像两条拧在一起的麻袋片。春桃怀里的小栓子醒了,被风呛得直咳嗽,她赶紧把孩子的脸埋进自己衣襟,粗布磨得孩子细嫩的皮肤发红,却比寒风灌进喉咙强。

 

“夯子哥,前面好像有村子。”狗剩突然指着远处的土坯墙,墙头上的茅草被风吹得倒向一边,像片枯黄的海。他跑了两步,又被张婆子拽住,老太太的手抖得厉害,银簪子在发髻里松了松,露出半截灰白的发根,那银簪子原是她陪嫁的物件,如今磨得只剩个光秃秃的杆:“慢着,这年头的村子,说不定比荒野还凶险。去年在保定府外,我就见过好好的庄子,进去了就没见人出来,后来才知道,是被溃兵占了,专等着劫道的。”

 

周大夯眯着眼看了半晌,墙根下没见着炊烟,也没听见狗吠,只有几只乌鸦蹲在歪脖子柳树上,“呱呱”地叫着,声音像破锣。他往路边的土坡上爬了两步,坡上长满了蒺藜,扎得裤脚沙沙响——村里的土坯房塌了大半,露出黑黢黢的梁架,像些断了骨头的胳膊,有间屋子的门框还斜斜地支着,上面挂着半块破烂的门帘,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倒像是招魂的幡。

 

“是个空村子。”他跳下来,拍掉裤腿上的刺,那些尖刺扎进粗布裤,得用指甲一个个抠出来,“去看看有没有能吃的,动作快点,别乱碰东西。尤其是带字的物件,小心惹祸。”他想起在通州卫时,有个弟兄捡了本官府的文书擦屁股,被巡逻兵撞见,当场就被砍了头,说是什么“亵渎公文”。

 

村口的碾盘上蹲着只瘦骨嶙峋的野狗,肋骨根根分明,像洗衣板似的,见人来,夹着尾巴龇牙,喉咙里发出低吼。赵柱子捡起块石头扔过去,野狗呜咽着窜进巷子里,撞翻了个倒扣的陶瓮,瓮沿的裂纹在日头下闪着白亮的光,瓮底还沾着些没洗干净的谷壳,看来塌房前,这家人还在碾米。

 

“这村遭过兵祸。”春桃突然抓住周大夯的胳膊,声音发颤。她脚边的土路上,散落着些破碎的衣物,有件小孩的红肚兜,被马蹄踩得发黑,边角还沾着暗红的血渍,像朵被揉烂的花。肚兜上绣的莲花已经模糊,针脚却细密,定是做娘的一针一线缝的。

 

张婆子在一间没塌的土屋里翻找,土墙被烟熏得漆黑,墙角堆着些发霉的谷糠,她用拐棍扒了扒,突然“哎呀”一声——糠堆里露出半截小孩的胳膊,小手上还攥着块啃剩的玉米芯,指节都捏得发白,想来是被活活饿死的,到死都没松开手里的吃食。

 

“别碰!”周大夯赶紧把她拉到一边,自己用枣木杆拨开谷糠,底下是具小小的尸骸,身上的粗布褂子烂成了布条,肋骨根根分明,像串穿起来的细柴。狗剩吓得捂住眼睛,却从指缝里偷瞄,小身子抖得像筛糠,突然“哇”地哭出声来,又赶紧捂住嘴,怕招来麻烦。

 

“造孽啊……”张婆子用袖子擦眼泪,袖口磨出了毛边,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棉絮,“这孩子顶多跟狗剩一般大,咋就……”她年轻时见过万历年间的饥荒,却没见过这般景象,连孩子都不放过。

 

赵柱子在另一间屋里找到了半袋红薯干,干硬得像块石头,上面还沾着点灰。他用牙咬了咬,“咯吱”响,牙床都硌得生疼,脸上却挤出点笑:“能吃,够咱们撑两天的。”春桃接过袋子时,指尖碰到个冰凉的东西,低头一看,是枚铜制的长命锁,锁身上的“富贵”二字被磨得模糊,链子里还缠着几根干枯的头发,想来是孩子贴身戴了多年的。

 

“这锁……”春桃的声音哽咽了,她想起小栓子还在襁褓里时,柱子也给孩子打了枚银锁,上面刻着“长命百岁”,逃难路上弄丢了,柱子懊恼了好几天,说等安稳了再给孩子打一个,“是这家大人给孩子戴的,盼着长命百岁呢……”谁曾想,终究没能熬过这乱世。

 

周大夯把找到的红薯干和半罐盐巴包在一起,盐罐是粗陶的,罐口缺了个角,里面的盐巴结成了块,得用石头敲才能碎。他刚要出门,眼角瞥见炕洞里有团东西在动,灰扑扑的像块破布。他举起枣木杆捅了捅,那东西突然“喵”地叫了一声,是只瘦猫,浑身的毛纠结成块,沾着泥和血,一只眼睛瞎了,只剩个黑洞洞的窟窿,另一只绿莹莹的,直勾勾地盯着他,像藏在暗处的狼。

 

“是只猫。”周大夯收回杆子,往炕洞里扔了块红薯干。瘦猫警惕地闻了闻,见没人动,突然扑上去狼吞虎咽,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响,像台老旧的风箱,吃急了还噎得直打嗝,却不肯松口,生怕被人抢了去。

 

出村时,那只瘦猫一直跟着,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绿眼睛在阳光下闪着光。狗剩想把它抱起来,被周大夯拦住:“让它跟着吧,野物比人灵,能帮咱们看看路。再说,多张嘴吃饭,也多双眼睛提防着。”他见过这乱世里,猫狗比人活得更警醒,哪有危险,哪有吃食,门儿清。

 

走了约莫两个时辰,官道旁的尸骸渐渐多了起来。有的穿着明军的号服,蓝色的号服被血渍染成了黑紫色,头盔滚落在一边,里面积满了沙土,像个小小的坟茔;有的是百姓打扮,手里还攥着半截扁担,扁担头上的铁箍磨得发亮,想来是临死前还在反抗;最惨的是具女尸,怀里紧紧抱着个婴儿,两人的骨头都缠在了一起,分不清谁是谁,女人的手指骨还死死抠着婴儿的背,像要融进血肉里。

 

“这是闯军和清军打的?”赵柱子踢开脚边的断矛,矛尖上还沾着点布条,是闯军常用的红绸子,“听说李闯王的人跟清军在正定府打了场恶仗,死了好多人,尸首都堆到了城墙根。”

 

周大夯蹲下身,看着地上的马蹄印,印子很深,边缘还带着血迹:“不止,你看这蹄铁,有清军的方头铁,也有闯军的圆头钉,还有些是……”他指着个小巧的蹄印,蹄印边缘规整,是上好的马掌,“像是官宦人家的马,看来这官道上,什么人都跑过。败兵、百姓、逃难的官老爷,都在这条路上奔命呢。”

 

日头偏西时,他们在一片杨树林里歇脚。杨树的叶子早就落光了,光秃秃的枝桠伸向天空,像无数只向上乞求的手。瘦猫突然竖起耳朵,对着西边的方向“喵呜”叫了两声,声音尖利,带着警惕。周大夯赶紧让众人躲进树丛,自己爬上棵老杨树,树杈硌得屁股生疼,树皮上还留着几道刀痕,像是被人砍过,想来是之前有人在这树上瞭望过。

 

远处的尘土里,跑来个穿青布衫的汉子,背上背着个包裹,跑得气喘吁吁,草鞋都磨破了,露出的脚趾在地上留下血印,每一步都带着血丝。他身后跟着两个骑马的兵丁,穿着明军的号服,却没戴头盔,辫子盘在脖子上,油光锃亮的,手里的刀在日头下闪着光,刀刃上还沾着些没擦干净的污渍。

 

“抓逃兵啊!别让那狗东西跑了!”兵丁的喊声粗声粗气,带着股痞气,马鞭抽得马屁股“啪啪”响,马蹄踏得尘土飞扬,黄雾里看不清人脸,只听见马蹄声越来越近。

 

汉子突然脚下一软,摔倒在地上,包裹散开了,滚出几件旧衣裳和半袋糙米,米粒撒了一地,立刻被尘土埋了大半。他刚要爬起来,兵丁已经追到跟前,一马鞭抽在他背上,打得他“嗷”地叫了一声,背上的青布衫立刻渗出血来,像朵迅速绽放的花。

 

“王二麻子,你敢逃?”领头的兵丁跳下马,一脚踩在汉子的胸口,军靴上的铁掌陷进汉子的肉里,“李将军说了,缺一个兵,就拿你家小的抵!你娘不是还在村里吗?瞎了眼那个,信不信老子把她绑去军营,让弟兄们乐乐……”

 

周大夯攥紧了枣木杆,指节都发白了。他认得那种兵丁——是些被清军收编的明军,老百姓叫他们“二鞑子”,仗着清军的势,比真正的清军还狠。去年在通州卫,他就见过这样的兵,把逃难的姑娘拖进草垛里,惨叫声能传半里地,事后还把人杀了扔进河里,连个全尸都不给留。

 

“夯子哥,别冲动。”赵柱子在树下拽了拽他的裤脚,声音压得很低,“咱们人少,还有老的小的,斗不过他们。”他知道周大夯的脾气,见不得这样的事,可眼下不是逞能的时候。

 

树上的周大夯没动,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叫王二麻子的汉子。汉子突然从怀里掏出把小刀,是把锈迹斑斑的水果刀,想来是藏了许久的,他猛地刺向兵丁的腿,兵丁惨叫着后退,血顺着裤腿流下来,染红了地上的尘土。另一个兵丁举刀就砍,刀光落下时,周大夯从树上跳了下来,枣木杆横扫过去,正打在兵丁的手腕上,刀“哐当”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哪来的野东西!”受伤的兵丁捂着腿骂,另一个兵丁捡起刀又冲上来,刀风带着股铁锈味,直逼周大夯面门。周大夯侧身躲过,杆头捅向他的腰眼,兵丁疼得弯下腰,像只煮熟的虾米,被他一脚踹翻在地,半天爬不起来,嘴里骂骂咧咧的,却没力气再动。

 

王二麻子趁机爬起来,捡起地上的刀,对着倒地的兵丁“噗嗤”就是一刀,血溅了他满脸,他却像没看见似的,又补了两刀,直到兵丁不动了才停手,眼里的狠劲,是被逼到绝路上的疯狂。

 

“多谢好汉!”他抹了把脸上的血,露出张布满麻子的脸,右耳缺了半块,想来是以前受的伤,“在下王二,是被抓来的壮丁,那俩狗东西是‘二鞑子’,比清军还狠!在营里,弟兄们稍不如意就被打,饿肚子是常事,昨天还打死了个想逃跑的,尸体就扔在河边喂狗……”

 

周大夯没说话,只是把枣木杆扛在肩上。春桃从树丛里钻出来,给王二递了块红薯干,王二接过去,三口两口就吞了下去,噎得直翻白眼,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春桃又给他递了点水,他咕咚咕咚喝了大半,才缓过来,眼里的红血丝渐渐退了些。

 

“前面就是滹沱河了,”王二喝了水,话也多了起来,用袖子擦了擦嘴,“过河就是真定府地界,那边有闯军的余部在招人,说是要‘反清复明’,给百姓分田地。我本来想往那边去,没想到被这俩‘二鞑子’追上了。”

 

“闯军靠谱吗?”赵柱子有点犹豫,他在村里时听老人说,闯军进城时也抢东西,还烧了地主家的房子,说是“均田免赋”,可老百姓的日子也没见好起来。

 

王二啐了口唾沫,唾沫里带着血丝:“再不靠谱,也比清军和‘二鞑子’强!他们至少不杀百姓,还管饭。我那村有户人家,儿子跟着闯军,上个月还托人捎回两斗米呢,那米是新米,雪白雪白的,不像咱们吃的这些陈糠。”他顿了顿,又说,“再说了,现在这光景,还有得选吗?留在清军地界,不是被抓壮丁,就是被抢光家产,横竖都是个死,不如跟着闯军,说不定还有条活路。”

 

周大夯看着远处的滹沱河,河面波光粼粼,像条银色的带子。河面上应该结了薄冰,却被往来的船只撞碎了,露出黑黢黢的水。他想起在通州卫时,校尉王承祖说过,闯军里有不少好汉,都是被逼上梁山的百姓,不像官军那般欺压良善。或许,往南去真定府,真是条活路。

 

“那咱们就跟你走。”他拍了拍王二的肩膀,手上的力道不轻,“但得绕着走,别再碰上兵丁。老的老,小的小,经不起折腾。”

 

王二咧嘴笑了,麻子脸挤成一团,倒显得有些憨厚:“好汉放心,我知道条小路,能绕过关卡,就是得翻座山,有点难走。山上有猎户留下的窝棚,能歇脚,还有山泉,水是干净的。”

 

夕阳西下时,他们跟着王二往小路走。瘦猫不知什么时候钻进了王二的包裹里,只露出个灰扑扑的脑袋,绿眼睛在暮色里闪着光,像两颗小灯笼。狗剩走在最前,手里拿着根小树枝,时不时敲敲路边的石头,发出“咚咚”的响,像是在给自己壮胆。

 

张婆子走得慢,赵柱子扶着她,老太太的脚程越来越慢了,走几步就得歇一歇。她突然叹了口气:“这兵荒马乱的,能遇上肯帮忙的,也是缘分。王二兄弟,你家里还有啥人?”

 

王二的脚步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就一个老娘,瞎了眼,是前年哭我爹哭瞎的,靠邻里帮衬着过。我被抓壮丁那天,她摸着我的手哭,说等我回去给她梳辫子……”他抹了把脸,不知道是汗还是泪,“我一定得活着回去,给她梳辫子,她最喜欢梳那种松松的圆髻,说年轻时就流行这个。”

 

春桃怀里的小栓子醒了,咿咿呀呀地叫着,伸出小手去抓赵柱子的头发。赵柱子笑着把孩子抱过来,用胡茬蹭了蹭他的脸,孩子咯咯地笑,笑声在暮色里荡开,像滴进水里的蜜,让这沉重的赶路多了点生气。

 

周大夯走在最后,看着前面几人的背影,被夕阳拉得长长的,交叠在一起。他摸了摸怀里的铜片,铜片是当年在通州卫得的军功牌,上面的“忠勇”二字早就磨没了,只剩个模糊的轮廓,却被体温焐得发烫,像块小小的烙铁。他想起秀莲说过,人活着,就不能孤零零的,得有个盼头,有个能互相拉扯的伴。秀莲走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冬天,怀里还揣着给他留的半块饼,硬得像石头,却带着她的体温。

 

远处的滹沱河在暮色里泛着微光,像条闪着光的路。周大夯握紧了枣木杆,杆头的木纹硌着掌心,有点疼,却很踏实。他知道,前面的路还很长,翻过山,过了河,未必就是坦途,或许还有更多的尸骸,更多的凶险,但只要大家在一起,互相帮衬着,总能走到天亮。

 

瘦猫突然从王二的包裹里窜出来,跑到前面的路口,对着一片矮树丛“喵”地叫了一声,声音急促。王二停下脚步,从怀里掏出小刀,刀刃在暮色里闪着光:“前面好像有动静。”

 

周大夯示意众人蹲下,自己猫着腰往前挪了几步,拨开树丛一看——是几只饿得发慌的野狗,正围着一具尸体撕咬,尸体穿着清军的甲胄,甲片被啃得七零八落,露出白花花的骨头,其中一只狗正叼着条胳膊甩动,骨头茬子在暮色里泛着冷光。

“是野狗,别怕。”周大夯松了口气,捡起块拳头大的石头扔过去,石子带着风声砸在离野狗不远的地上,惊得它们夹着尾巴跑了,跑出几步又回头看,喉咙里发出不甘的低吼,最终还是钻进了密林深处,留下满地的碎骨和染血的布条。

王二走过来,踢了踢那具清军尸体,甲胄上的镶蓝旗标记还能辨认,只是被血污糊了大半:“是镶蓝旗的兵,看甲片磨损程度,像是个老兵。”他蹲下身翻看尸体的手指,指关节处布满老茧,指甲缝里嵌着黑泥,“手上有握刀的茧子,不是普通的辅兵。看来真定府那边打得凶,连老兵都死在这荒郊野岭,连个收尸的都没有。”

周大夯没说话,只是望着远处的真定府方向,夜色正像块黑布,从天际线慢慢盖下来,却盖不住那边隐隐约约的火光,一簇簇的,像几颗不肯熄灭的星。那是军营的篝火,还是烧着的房屋?谁也说不准。

“这兵甲……”赵柱子突然指着尸体腰间,那里挂着个牛皮水囊,虽然瘪了,却还完好,“水囊说不定还能用,洗洗能装东西。”他瘸着腿走过去,小心翼翼地解下水囊,水囊上沾着血,他往地上蹭了蹭,又用雪擦了擦——刚才过了片背阴的山坡,积着点残雪,“好歹是个物件,总比用瓦罐强。”

春桃把小栓子递给张婆子,自己去捡地上散落的布条,大多是从清军甲胄上撕下来的,粗麻布,还算结实:“能撕下来搓绳子,绑东西能用。”她的动作麻利,手指被冻得通红,却没停下,乱世里,一点能用的东西都不能浪费。

狗剩看着那具尸体,突然问:“夯子哥,他家里人会不会想他?”

周大夯沉默了片刻,说:“或许会,或许不会。这年月,谁还顾得上谁呢。”他想起通州卫的那些弟兄,死了就死了,连名字都没人记得,“走吧,天黑透了更难走。”

几人继续往前走,脚下的路渐渐陡起来,是上山的路。王二说的没错,这小路确实难走,到处是碎石和枯树枝,稍不留意就会滑倒。赵柱子的脚疼得厉害,额头上渗出冷汗,却咬着牙没吭声,只是抓着春桃的胳膊更紧了。

张婆子走不动了,靠在棵老松树下喘气,松树的皮裂开深深的纹路,像老太太脸上的皱纹。“歇会儿吧,”她喘着气说,“老胳膊老腿的,跟不上了。”

周大夯点点头,让众人都歇脚,自己则爬上块高处的石头,往山下望。远处的官道上,隐约有灯笼的光在移动,像鬼火似的,他皱了皱眉:“好像有兵丁在巡逻,走得快些,得在他们上来前翻过这道梁。”

王二从包裹里掏出块干硬的窝头,掰了一半递给张婆子:“老太太,垫垫肚子,有力气赶路。”张婆子摆摆手,把窝头推给狗剩:“孩子正长身体,给他吃。”狗剩看了看张婆子,又看了看窝头,小口咬了起来,还不忘往张婆子嘴里塞了一小块。

瘦猫不知从哪叼来只死老鼠,放在周大夯脚边,绿眼睛望着他,像是在邀功。周大夯没理它,它就自己叼着老鼠跑到一边啃起来,吃得满嘴是血,却吃得很香——在这乱世,能有口肉吃,已经是奢侈。

歇了约莫一刻钟,几人又开始赶路。山风越来越大,吹得树枝呜呜作响,像有人在哭。王二在前面带路,他对这条路显然很熟,哪里有坑,哪里有石头,都能提前提醒。他说这是以前跟着猎户上山学的,那猎户去年被清军抓去当向导,再也没回来,“老李叔对我好,教我认野菜,教我看路,还说等天下太平了,带我去山里种果树……”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了,声音有些哽咽。春桃叹了口气:“会好的,总有太平的那天。”话虽如此,谁也不知道那一天要等多久。

快到山顶时,周大夯突然示意大家停下,侧耳听着。山风吹过树林的声音里,夹杂着隐约的马蹄声,还有人说话的声音,虽然听不清内容,却能听出是兵丁的口气。

“躲起来!”周大夯低喝一声,带着众人钻进路边的灌木丛。灌木丛很密,长满了尖刺,扎得人皮肤生疼,却能很好地隐蔽身形。瘦猫也跟着钻了进来,缩在周大夯脚边,大气不敢出。

很快,一队兵丁骑马从山下过来,大约有五人,都穿着镶蓝旗的甲胄,手里举着火把,火光在夜色里跳动,照亮了他们脸上的蛮横。其中一个兵丁骂骂咧咧地说:“他娘的,这鬼天气还得巡逻,王二麻子那狗东西跑了,李将军发火了,要是找不回来,咱们都得受罚!”

另一个兵丁接话:“跑了就跑了,一个壮丁而已,有啥大不了的。等明天再去村里抓几个,有的是百姓等着送死。”

“话可不能这么说,”领头的兵丁哼了一声,“上面说了,要抓够一千个壮丁送往前线,少一个都不行。再说了,抓壮丁还能趁机捞点好处,上次去那个村,谁家没给点粮食钱财?”

“还是头领带路带得好,”有人拍起了马屁,“那村的张寡妇,长得可真俊,要不是头领拦着,弟兄们早就……”

“闭嘴!”领头的兵丁呵斥道,“办正事要紧!前面就是山口,仔细搜搜,说不定那狗东西就躲在附近。”

火把的光扫过灌木丛,离他们藏身的地方越来越近,能闻到兵丁身上的酒气和汗臭味。周大夯握紧了枣木杆,心提到了嗓子眼,要是被发现,以他们这点人手,根本不是对手。

赵柱子紧紧抱着小栓子,捂住他的嘴,生怕孩子哭出声。春桃的手在发抖,却死死抓着赵柱子的胳膊,给彼此打气。张婆子闭上眼睛,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祷告。

火把的光扫过他们藏身的灌木丛,周大夯甚至能看清兵丁脸上的麻子。就在这时,瘦猫突然从灌木丛里窜了出去,对着兵丁的马“喵”地叫了一声,还挠了马腿一下。马受惊了,扬起前蹄,把兵丁从马背上掀了下来,火把也掉在了地上,烧着了路边的干草。

“哪来的死猫!”被掀下来的兵丁骂着,拔刀就去砍瘦猫。瘦猫身手敏捷,躲过了刀,钻进了树林深处。其他兵丁忙着去扶被掀下来的同伴,还要灭火,乱成一团。

“快走!”周大夯趁机带着众人钻出灌木丛,往山顶跑去。山风吹着他们的头发和衣角,身后传来兵丁的怒骂声和马蹄声,却被越来越密的树林挡住了。

跑到山顶时,几人都累得瘫倒在地,大口喘着气。山顶有间破旧的猎户窝棚,只剩下半截土墙,却能挡住些风。王二看着山下,兵丁的火把在山脚下晃了晃,最终没敢上山,骂骂咧咧地走了。

“多亏了那只猫。”王二喘着气说,“要不是它,咱们就被发现了。”

周大夯看向树林深处,瘦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正蹲在窝棚的墙角,舔着爪子上的伤口,刚才逃跑时大概被树枝划伤了。他走过去,从怀里掏出块红薯干,放在瘦猫面前。瘦猫看了看他,叼起红薯干,跑到一边吃起来。

“这猫通人性。”张婆子说,“是个好兆头。”

山顶的风很大,却能看到很远的地方。真定府方向的火光更亮了,隐隐还能听到鼓声,“咚咚”的,像敲在人的心上。那是军队集结的鼓声,看来那边的战事确实激烈。

“过了这山,下了坡,就是滹沱河了。”王二指着山下的方向,“河边有渡船,是闯军的人在管,只要说是去投军的,就能免费过河。”

周大夯望着远处的火光,又看了看身边的人——赵柱子和春桃互相依偎着,小栓子在春桃怀里睡得正香;张婆子靠在墙上,闭目养神,银簪子在月光下闪着微光;狗剩拿着根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大概是在画他想象中的馒头;王二则警惕地望着山下,手里还攥着那把小刀。

他摸了摸怀里的铜片,铜片依旧暖暖的。他知道,过了河,等待他们的可能是更残酷的战争,是更难测的命运,但至少,他们离活下去的希望又近了一步。

月光洒在山顶上,把一切都染成了银白色。瘦猫吃完了红薯干,走到周大夯脚边,用头蹭了蹭他的裤腿,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呼噜声。周大夯低头看着它,突然觉得,在这乱世里,无论是人还是猫,都在努力地活着,像这山顶的野草,再贫瘠的土地,再凛冽的寒风,也挡不住想要生长的劲头。

“歇够了就走吧。”周大夯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过了河,就到真定府了。”

几人互相搀扶着,朝着下山的路走去。月光照亮了脚下的路,虽然崎岖,却看得清方向。远处的鼓声还在继续,像在为他们送行,又像在预示着前路的风雨。

但他们没有回头,一步一步,坚定地朝着有火光的方向走去。在这晚明的残照里,他们的身影虽然渺小,却像不灭的星火,在黑暗中执拗地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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