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滹沱河的冰与火
下山的路比上山时更难走。月光透过树枝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织出张斑驳的网,碎石子被踩得“咯吱”响,像是随时会滚下山崖。赵柱子的脚踝肿得更厉害了,原先只是泛红的一片,此刻竟像揣了个紫褐色的馒头,每走一步都疼得他龇牙咧嘴,额头上的冷汗在月光下泛着亮,却始终没哼一声,只是把春桃的手抓得更紧,指节都捏得发白,将她细瘦的手腕攥出几道红痕。
“快到山脚了。”王二在前面探路,手里举着根点燃的枯枝——是刚才兵丁掉落的火把引燃的,火光照亮了他布满麻子的脸,那些麻子在火光下像撒了把黑芝麻,“过了这片松林,就能看见滹沱河了。听说这河冬天也不封死,水流急得很,冰面薄得像层窗户纸。”
松针在脚下铺了厚厚的一层,踩上去软绵绵的,像铺了层旧棉絮,却藏着不少尖刺,时不时扎破草鞋。瘦猫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最前面,绿眼睛在黑暗里闪着光,像两颗浸了油的星子,时不时停下来回头叫两声,声音里带着点催促的意味。狗剩跟在它后面,小脸上沾着泥土,却透着股兴奋:“我闻到水味了!咸咸的,还有点腥!”
果然,走出松林时,一股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滹沱河像条黑色的巨蟒,横卧在旷野上,河面结着层薄冰,冰下的水流哗哗作响,能看见碎冰撞击的白光,像无数把小刀子在暗处闪烁。河对岸隐约有灯火,星星点点的,像撒在黑布上的碎钻,又像远处人家漏出的烛光,却比寻常人家的灯火更密集,更规整。
“那就是真定府地界了。”王二指着对岸的灯火,声音里带着点激动,还有些不易察觉的紧张,“渡口在下游三里地,有闯军的人守着,盘查得严,咱们得绕过去,从浅滩过河。浅滩水流缓,冰面能结实些。”
“冰能行吗?”春桃望着河面,冰面泛着青黑色,隐约能看见底下流动的水,像有无数条蛇在下面游动,“这么薄,会不会掉下去?小栓子还在怀里呢……”她下意识地把孩子往怀里紧了紧,孩子被惊动了,在襁褓里哼唧了两声。
周大夯捡起块石头扔过去,“咚”的一声,石头在冰面上弹了两下,砸出个白印子,没破。“能过,慢点走就行。”他脱下外套,铺在冰面上试了试,外套陷下去半寸,冰面发出细微的“咔嚓”声,却没裂,“小孩和老太太走中间,我和柱子在两边护着。柱子,你脚不行,抓稳我的杆。”他把枣木杆递过去,杆身被他的手汗浸得发亮。
张婆子把小栓子裹得更紧了,孩子又睡着了,小脸红扑扑的,呼吸均匀得像风中的蒲公英。“我这把老骨头,不怕掉下去,就怕拖累你们。”她叹了口气,却还是被赵柱子扶着,踩上了冰面,脚下一滑,差点摔倒,赶紧抓住赵柱子的胳膊,“唉,人老了,连路都走不稳了。”
冰面滑得厉害,走一步要滑半步。周大夯走在最前,枣木杆拄在冰上,探着虚实,杆头时不时凿出小冰碴,像碎玻璃似的。春桃抱着孩子走在中间,脚下打滑时,周大夯和赵柱子就一左一右拉住她,三人像串在冰上的蚂蚱。狗剩跟在后面,学着周大夯的样子,用树枝探路,时不时摔一跤,屁股墩在冰上,发出“啪”的一声,却立刻爬起来,拍拍屁股继续走,嘴里还嘟囔着:“不疼,一点都不疼。”
走到河中间时,冰面突然“咔嚓”一声裂了道缝,缝细得像根线,却在慢慢变长,像条正在苏醒的蛇。春桃吓得不敢动,抱着孩子的手都在抖,声音发颤:“夯子哥,裂了……裂了……”
“别怕,继续走,别停!”周大夯低喝一声,拉着她往前挪,“越停越容易裂!冰面受不住长时间的力!”他的声音很稳,像块石头,让春桃莫名地定了定神。
裂缝在身后慢慢扩大,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像谁在冰下磨牙,又像无数只手在下面撕扯。众人不敢回头,只顾着往前挪,脚下的冰面越来越薄,能清晰地看见底下浑浊的水,还有偶尔游过的小鱼,鱼鳞在月光下闪着银光。
终于,离对岸只剩几步远时,冰面突然“轰隆”一声塌了块,像张被戳破的嘴,赵柱子躲闪不及,一只脚陷了进去,冰水瞬间没过膝盖,冻得他“嗷”地叫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的河面上回荡,惊起几只水鸟,扑棱棱地飞向夜空。周大夯赶紧回身,用枣木杆插进冰里,死死拽住他的胳膊,春桃也在旁边使劲拉,两人合力把他拽了上来。
赵柱子的裤腿冻成了冰壳,走路直打颤,嘴唇发紫,像冻透的李子,却说:“没事,没事,快到岸了。”他跺了跺冻僵的脚,冰碴子掉了一地,脚踝的红肿在冷水浸泡后,更显狰狞,像块发了霉的肉。
上岸时,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岸边的泥土软乎乎的,带着水草的腥气,踩在上面格外踏实,像踩在自家的炕头上。王二已经生起了堆火,是用捡来的枯枝和干草,火苗蹿得老高,映得每个人脸上都红扑扑的,连眉毛都染上了金边。
“赶紧烤烤,别冻出病来。”王二把赵柱子拉到火边,用火烤着他的裤腿,冰壳遇热融化,滴在火里,发出“滋滋”的响,“这河水流得急,冰薄,往年这时候早就冻实了,今年天暖,才这么险。前几天听人说,有户人家过河,冰塌了,一家子都没上来……”
赵柱子脱下冻硬的裤腿,露出红肿的脚踝,上面还沾着冰碴子,像撒了把碎盐。春桃赶紧用雪给他搓脚,雪化在皮肤上,冻得他直哆嗦,牙齿咬得“格格”响,却能促进血液循环,让麻木的脚慢慢有了知觉。周大夯把自己的外套披在他身上,外套上还带着自己的体温,带着股汗味和阳光的味道。
瘦猫蹲在火堆边,舔着爪子上的冰碴,绿眼睛望着对岸,像是在看什么。狗剩凑过去,想摸它的毛,它却往旁边挪了挪,继续舔爪子,尾巴却轻轻扫了扫狗剩的腿,像是在原谅他的冒失。
火烤得人暖烘烘的,赵柱子的脚渐渐缓过来,开始发疼,疼得他直抽气,额头上又冒了层汗,却比刚才冻得麻木要好——疼,至少说明还活着。春桃从包裹里掏出块红薯干,放在火边烤软了,喂给他吃,红薯干的甜味混着烟火气,在舌尖散开,像尝到了过年的味道。
“对岸的灯火,是闯军的营盘吗?”张婆子望着远处的光点,那些光点排列得很整齐,横平竖直的,不像是村庄的样子,倒像是棋盘上的棋子。
王二点点头,往火堆里添了把柴,火苗又蹿高了些,“是,听说有好几座大营,围着真定府城,跟清军对峙呢。清军在城西,闯军在城东,中间就隔着条护城河,时不时就打一仗,箭能射到对方的营盘里去。咱们得绕着营盘走,去找‘招贤处’,那里收百姓,给饭吃,还分地。”
“分地?”赵柱子眼睛一亮,忘了脚上的疼,声音都拔高了,“真分地?多少亩?带不带水井?”他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有块自己的地,不用再租地主的,不用看别人脸色,能安安稳稳种点庄稼,给小栓子娶个媳妇。
“说是每人五亩,”王二的声音里也带着向往,眼睛在火光下闪闪发亮,“不管以前是啥身份,到了这儿都一样。我那村的人说,他儿子分到的地,土肥得流油,抓一把能攥出油来,种啥长啥,去年秋天收的谷子,囤在屋里,到现在还没吃完呢。”
周大夯没说话,只是望着那些灯火。他当过兵,知道“分地”这话里的分量,也知道这背后要付出多少血的代价。没有不流血的土地,就像没有不结冰的河——冰结得越厚,底下的水流就越急;地分得多实在,上面的刀枪就越锋利。
烤干了衣服,暖热了身子,几人继续往前走。离营盘越近,灯火越亮,像打翻了的灯油,在黑夜里漫开。还能听见隐约的号角声,“呜呜”的,在夜里传得很远,像谁在哭,又像谁在喊。路边开始出现巡逻的兵丁,穿着闯军的号服,红色的,上面印着“闯”字,像朵盛开的花,手里拿着长枪,枪杆擦得发亮,却没盘查他们,只是看了两眼就过去了,脚步匆匆的,像是有什么急事。
“他们不管吗?”春桃有点惊讶,她以为会像清军那样,见人就盘问,稍有不顺眼就打就骂,甚至直接抓去当壮丁。
“闯军不拦百姓,”王二解释道,“他们巴不得人来呢,人多了才有力量,才能跟清军打。不像清军,见了汉人就像见了仇人,动不动就喊‘留发不留头’,把咱们当牲口使唤。”
走到一座石桥边时,终于看到了“招贤处”的牌子,是块木板,用黑炭写着字,笔画歪歪扭扭的,却很有力道,挂在棵老槐树上,树身上还有几处刀痕,像是被人砍过。树下有个窝棚,里面亮着油灯,两个穿红号服的兵丁正坐在里面烤火,见他们过来,其中一个站了起来,是个年轻小伙子,脸上还有点稚气,嘴唇上刚冒出点胡茬,却背着把大刀,刀鞘磨得发亮,看着很精神。
“是来投军的还是来落户的?”小伙子声音洪亮,带着点陕西口音,像在吼,却没什么恶意。
“落户,想分点地种。”周大夯上前一步,语气平静,目光坦然地看着他。
小伙子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番,目光落在赵柱子红肿的脚踝和张婆子的白发上,没多问,只是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封面是用麻纸糊的,边角都磨破了,他用炭笔在上面画了几笔,炭灰掉在本子上,像撒了把黑土:“姓名,老家哪儿的?家里有几口人?有没有会打铁、种地、看病的?”
周大夯报了几人的名字,没说具体的村子,只说是保定府过来的,“就我们几个,会种地,会做饭,别的手艺没有。”他没说自己当过兵,在这乱世,当兵的身份有时是护身符,有时却是催命符。
小伙子也没追问,画完了,撕下一页递给周大夯,纸上的字歪歪扭扭的,却能看清是几人的名字和“保定府”三个字:“拿着这个,去前面的庄子找李文书,他会给你们分房子和地。今晚先去那边歇脚,有热汤喝,是小米粥,管够。”他指着不远处的一片房屋,那里灯火通明,能听见人说话的声音,还有孩子的笑声,像过年一样热闹。
谢过小伙子,几人往庄子走去。庄子的围墙是用泥土夯的,不高,却很结实,上面还插着些树枝,像是简陋的防御工事。门口有兵丁站岗,手里拿着长枪,枪尖在月光下闪着寒光,验了条子就放他们进去,脸上没什么表情,却也没刁难。
庄子里很热闹,到处是人和牲畜,有像他们一样逃难来的,穿着破烂的衣裳,脸上带着风霜;也有本地的百姓,穿着干净些的衣服,在自家门口收拾着什么;还有几个穿红号服的兵丁在巡逻,背着刀,却没人吵架,也没人抢东西,显得很有序,连孩子都不哭闹,只是睁着好奇的眼睛看着他们。
“真干净啊。”春桃小声说,她以为军营附近会很乱,没想到这么整洁,路上连块乱扔的石头都没有,墙角也没有堆积的垃圾,只有几个粪堆,堆得整整齐齐的,上面还盖着层土,像是等着开春施肥用。
庄子中间有个大场院,场院上搭着棚子,棚子是用竹竿和茅草搭的,能遮风挡雨。里面摆着几口大锅,锅里冒着热气,飘着杂粮粥的香味,还有点淡淡的碱味——大概是为了让粥显得稠些。有兵丁在给百姓分粥,每人一勺,用粗瓷碗盛着,碗边大多有豁口,却洗得很干净,还能领到半个窝头,是杂面做的,黑乎乎的,却很实在。
“先去喝碗热粥暖暖身子。”周大夯带着众人走向场院,粥的热气扑面而来,混着柴火的烟味,让人心里踏实,像回到了老家的村子,闻到了娘做饭的味道。
分粥的是个络腮胡大汉,个子很高,肩膀宽得像扇门,嗓门像打雷:“都排好队!别挤!每人都有!老人孩子先到前面来!”他看见张婆子和孩子,特意多舀了半勺,还把自己的窝头掰了一半给狗剩,“小孩长身体,多吃点,不够再来要。”他的手很大,布满老茧,却很稳,舀粥时不多不少,刚好一碗。
粥是小米和红薯煮的,稀得能照见人影,却热乎乎的,喝下去暖到肚子里,连带着冻僵的手脚都有了知觉。狗剩狼吞虎咽地吃着窝头,嘴角沾着粥渣,像只偷吃东西的小老鼠,张婆子给他擦嘴时,他还在往嘴里塞,含糊不清地说:“好吃,比红薯干好吃。”
“李文书在哪儿?”周大夯问络腮胡大汉,他想赶紧安顿下来,让赵柱子好好歇歇脚。
大汉指了指场院边的一间瓦房:“那就是,门口挂着灯笼的。他那儿能分地,能找住处,有啥难处都能找他。李文书是个好人,以前是教书先生,心善得很,见了可怜人就掉眼泪。”
瓦房里亮着油灯,灯芯挑得很亮,照得屋里明晃晃的。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正趴在桌子上写着什么,桌子是用旧木板拼的,上面堆着厚厚的账本,墨迹的香味飘了出来,带着股淡淡的松烟味。见他们进来,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面的眼睛眯了眯,站起身:“是来落户的?条子呢?”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周大夯递过条子,他看了看,又问了几句家里的情况,比如有几口人,会什么营生,就翻开账本,在上面记了些什么,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响:“村东头还有两间空屋,以前是地主家的厢房,地主跑了,屋就空下来了。你们去住吧,锅碗瓢盆都有,就是旧了点。地的话,得等明天丈量了再分,按人头算,每人五亩,都是上好的水浇地。先去歇着,明天一早来这儿找我,我带你们去看地。”他说话斯斯文文的,不像个当兵的,倒像个教书先生,手指上还沾着墨迹。
两间空屋不大,却很干净,炕上还铺着稻草,晒得干干的,带着股太阳的味道。墙角堆着些柴火,码得整整齐齐的,还有个破水缸,里面盛着半缸水,清凌凌的。赵柱子一沾炕就睡着了,太累了,头刚挨到枕头就打起了呼噜,像头老黄牛。春桃把小栓子放在他身边,盖好被子,自己则坐在炕边,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月光,给赵柱子缝补磨破的鞋,针线在她手里穿梭,像只忙碌的蝴蝶。
张婆子在灶房找到了口锅,洗干净了,又去院里的井打了水,井水很凉,带着股甜味,她说明天早上能煮点粥喝,再把剩下的红薯干蒸一蒸,让大家吃顿热乎的。狗剩躺在另一张炕上,手里还攥着半块窝头,眼睛睁着看屋顶,屋顶是茅草做的,能看见月亮的影子在上面移动,他大概是还没从兴奋中缓过来,小声念叨着:“明天就能有地了,有地就能种庄稼了……”
周大夯站在门口,望着外面的灯火。庄子里很安静,只有巡逻兵丁的脚步声,“踏踏”的,很有规律,还有远处传来的号角声,断断续续的,像谁在低声哼唱。瘦猫蹲在他脚边,绿眼睛望着营地方向,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呼噜声,像台小风车在转。
他摸了摸怀里的铜片,铜片是当年在通州卫得的军功牌,上面的字早就磨没了,却被体温焐得暖暖的,贴在胸口,像块小小的烙铁。从破庙到滹沱河,从空村子到这庄子,一路的尸骸和凶险,仿佛都成了上辈子的事。这里有热粥,有住处,有秩序,甚至还有盼头——那五亩地,像颗种子,在每个人心里发了芽,连张婆子脸上的皱纹里,都藏着点笑意。
但他知道,这安稳是暂时的。远处的营盘灯火通明,号角声时不时响起,说明战争就在眼前,说不定明天就会打到这里。这五亩地,能不能种上庄稼,能不能等到秋收,还是个未知数。他当过兵,知道军营的号角声意味着什么——急促的是集合,悠长的是休息,而那种忽高忽低、带着点焦躁的,往往是战事将近的信号。
“夯子哥,想啥呢?”春桃走过来,递给他块烤干的红薯,红薯皮烤得焦黑,里面却软糯香甜,“吃点东西,早点睡吧,明天还得去分地呢。柱子说明天想看看地边上有没有水井,要是有井,种庄稼就方便多了。”
周大夯接过红薯,咬了一口,干硬的红薯在嘴里慢慢化开,带着点甜,还有点土腥味,像家乡的味道。“没啥,”他笑了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就是觉得,这地方挺好的。”
春桃也笑了,眼角的细纹在灯光下很柔和,像水面的涟漪:“是啊,挺好的。希望能一直这么好下去。等安稳了,我想给小栓子做件新棉袄,用棉花的,不是现在这样塞柳絮的。再给你和柱子各做双新鞋,纳厚厚的底子,穿着不硌脚。”
远处的号角声又响了,这次比刚才更急促,像根绷紧的弦突然断了,在夜里炸开来。周大夯望向营地方向,灯火依旧,却似乎比刚才亮了些,还隐约传来了马蹄声,“哒哒哒”的,越来越近,像是有大队人马在移动。
他知道,平静的日子或许不会太长。但至少今夜,他们有个安稳的住处,有口热粥,有彼此。这就够了。
瘦猫突然竖起耳朵,对着营地方向叫了两声,声音尖利,不像平时的呼噜声,倒像被什么惊到了。周大夯皱了皱眉,握紧了枣木杆,杆头的木纹硌着掌心,有点疼,却让人清醒。
庄子里的灯火渐渐灭了些,只剩下巡逻兵丁手里的灯笼,在黑暗里移动,像鬼火。有几个百姓从屋里探出头来,小声议论着什么,又很快缩了回去,关紧了门。
“好像有点不对劲。”春桃的声音低了下去,抱着孩子的手又紧了紧,“这号角声,跟刚才不一样。”
周大夯没说话,只是走到窗边,撩开破旧的窗纸往外看。远处的营盘方向,火光突然亮了起来,比刚才亮得多,像烧起了大火,还隐约有喊杀声传来,虽然很远,却能听出其中的惨烈。
“是打仗了吗?”狗剩从炕上爬起来,揉着眼睛,“是不是清军打过来了?”
张婆子也走了过来,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别打仗,别打仗……”
周大夯放下窗纸,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却透着股沉稳:“别慌。就算打起来,这里是后方,暂时还安全。咱们先看看情况,别出去乱跑。”他经历过太多次这样的夜晚,知道慌乱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有冷静才能活下去。
赵柱子被外面的动静吵醒了,迷迷糊糊地问:“咋了?出啥事儿了?”
“好像是营盘那边有动静,”春桃走过去,给他掖了掖被角,“夯子哥说没事,让咱们别慌。”
赵柱子点点头,却没再睡,只是睁着眼睛看着屋顶,手紧紧抓着炕沿,指节发白。他虽然没当过兵,却也知道,这深更半夜的号角声和火光,绝不是什么好事。
营地方向的喊杀声越来越清晰,还夹杂着火炮的轰鸣声,“轰隆”一声,震得窗户纸都在颤。庄子里的狗开始狂吠,此起彼伏,像在呼应着远方的战事。巡逻的兵丁也多了起来,脚步匆匆,脸上带着紧张,却没人慌乱,只是更频繁地在庄子里走动,检查着门窗。
“是清军夜袭?”王二不知什么时候醒了,他刚才在另一间屋睡着了,此刻走了过来,脸色发白,“听说清军最擅长夜袭,以前在山东的时候,就靠着这个打了不少胜仗。”
周大夯没说话,只是重新握紧了枣木杆。他知道,该来的总会来。滹沱河的冰挡不住他们,这庄子的土墙,也未必能挡住战争的脚步。
但他不后悔。至少,他们离希望更近了一步。就算明天要面对刀枪,今夜的热粥和安稳,也值得。
外面的号角声再次响起,这次却带着点不同的意味,像是在集结,又像是在突围。周大夯走到门口,推开门一条缝,冷风灌了进来,带着硝烟的味道。远处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像个巨大的伤口,在黑夜里流血。
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对众人说:“收拾东西,随时准备走。带上吃的和水,别拿没用的。”
春桃点点头,赶紧开始收拾包裹,把红薯干、盐巴和那半罐水都装进去,又把小栓子裹得更紧了。张婆子也颤巍巍地收拾着自己的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就一个破布包,里面装着几件旧衣裳和那根银簪子。狗剩攥着那半块没吃完的窝头,大眼睛里满是害怕,却没哭。
赵柱子挣扎着从炕上下来,脚还是疼,却比刚才有力气了些,他捡起地上的石头,攥在手里:“要是真来了,我也能拼一下。”
周大夯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到万不得已,别拼命。活着,比啥都强。”
瘦猫蹲在门口,绿眼睛望着远处的火光,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咽,像在哀悼,又像在预警。
滹沱河的冰还在无声地流淌,而岸上的火,已经烧了起来。这冰与火交织的夜晚,注定无眠。他们躲过了冰下的暗流,却终究还是要面对岸上的烽火。
但只要人还在,希望就还在。周大夯望着众人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恐惧,却也带着一丝倔强。他握紧了枣木杆,心里默念着秀莲的话:“人活着,就不能孤零零的,得有个盼头,有个能互相拉扯的伴。”
只要他们还在一起,互相拉扯着,就总能走出这黑夜,走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