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等就是三天。三天里来悄无声息,连一只苍蝇也没路过。有一种怪诞不经的消失,叫做人间蒸发。
木香沉与留春霞却不敢闲着,尽管风夫人设下的“死期”目前看起来虽然形同虚设,但是突破不了水牢的话,真正的死期很快就会降临。如何突破呢?学学易枝芽。
有福同享。易枝芽将密室逃脱的游戏隔空抛给了哥哥嫂嫂,很好玩的,不信你们试试。
试试就试试。哥哥嫂嫂不停地试,科学方法、封建迷信以及近乎同归于尽的拳打脚踢都试过了,就是找不到出路。这事儿要是真让易枝芽知道了,他百分百会笑死。
新一天的阳光将大铁闸的格子打在了留春霞身上,并折射出了满腹忧愁。她说:“也不知道师父怎么样了?”
“借宿人家心地善良,不用担心。”
“她肯定以为我被你们拐走了。”
“你几时学会狗儿的调皮了?”
“这不是调皮。虽然我很想学会他的本事。”
两人背靠背坐在地上。留春霞又说:
“事实上是我为自己拐来了一个美好的未来。”
“你不怕她反对?”
“什么事情都听她的,就这个不听。也没法听了。”
“来日方长,先不说这个。”
“再长我也会等你。等一辈子也无怨无悔。师父说,感情可以长生。”留春霞仰望着崖壁上“长生天阙”四个硕大的字。
木香沉手里反复作弄着身上的腰带,正面锦绣而反面却也暗花重重的腰带。留春霞说:
“你将这身衣服穿出了比正面好看的效果。”
“几天下来,是你看习惯了而已。”
“我没开玩笑,是真的看不出来反面穿。”
“反面穿?反面穿?反面穿?”
“你怎么了?”
“反面穿?反面穿?反面穿?”
“木香沉,你怎么了?”
“反面穿?反面穿?反面穿?”
“木香沉——”
“我突然想起妹妹说过的一句话。”
“我还以为一个小小的夸奖就将你美傻了呢。什么话?”
木香沉起身,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老子云:‘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这句话什么意思呢?简单说就是逆向思维,倒立看世界。再简单说就是换位思考,什么是换位思考呢?最简单的理解就是,反过现实来看问题。”
又说:“这是她的原话。”
“反过现实来看问题?反过现实来看问题?反过现实来看问题?”留春霞拉着木香沉的手也站了起来,“该如何理解呢?”
“就是揣摩不透。”
两人来往徘徊。木香沉又说:
“妹妹说,有很多事情其实经不住简单的推敲,所以千万不能一个劲地往深奥里想。”
“简单推敲?”
“是。”
“越浮浅越好?”
“不好说。也许吧。”
“木香沉,”留春霞突然叫了起来,“我想到了个很浮浅很浮浅的土办法,你可不许笑话。”
“咱们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歪打正着。别犹豫。”
“你看那‘长生天阙’,这崖洞,也就这四个字咱们没有捣腾过了,按日常生活习惯,顺着看过去就是‘阙天生长’。木香沉你说,如此反过来读,有无隐藏其他含义?”
“阙天生长?”木香沉皱眉,“阙,天生,长?”
“这样拆开来读,就似乎有些眉目了。你看那苔藓,它们就是天生的,该长哪儿长哪儿。”灵感来袭,留春霞顾不上大美人的端庄举止了,使劲挠头,青丝大乱,“‘阙’是宫殿,也有一层意思同‘缺’,缺?缺口?缺口暗喻出口,出口天生长?该长哪儿长哪儿?”
少顷,又突然大叫:“出口就在‘阙’字上面。”
“从‘阙’字上的那个门钻进去?”
“钻不钻的先上去看看再说。上啊木香沉。”
木香沉腾身而起。
“长生天阙”四字是从崖壁上凿出来的,也就是立体的,而‘阙’字部首中的“点”尤其突出,他就是准备抓住这个“点”作为支撑,然后人挂在半空中,好好研究一番。
却不料这个“点”一抓就掉,他自然也跟着掉了下来,两三丈高不是问题,刚站稳,留春霞就乱蹦乱跳:
“门,门,门开啦,木香沉。”
这个“点”居然就是玄机所在。只见崖壁中间缓缓地开出了一道无比厚重的大门,连带着满墙苔藓开了。这道门的天然性,已经不能用巧夺天工来形容了。二人大喜,抬脚便冲了出去,也幸好跑得及时,刚刚迈出,崖门又严丝合缝地关上了。木香沉惊喜未定:
“好你个很浮浅很浮浅的土办法。”
“亲我一个,当作奖励。”留春霞将脸蛋凑了过去。
这一赞,赞来了个大尴尬。还能怎么样呢?亲一个。留春霞还以一个更亲的拥抱。而这一抱,抱出了个大宝贝。她问:
“木香沉,你手中拿的什么?”
一系列操作下来,木香沉适才发现自己手中握着一把刀。原来“阙”字部首中的‘点’就是刀头,而他抓住的地方就是刀柄了。然后就是这把刀神不知鬼不觉地“赖”在他手里头了。他说:
“刀。马头弯刀。不一样的马头弯刀。”
“这刀就是开关。这门出得来但回不去,所以说它就是为有缘人而设计的。木香沉,这刀是你的了。”
木香沉懂刀,他就是玩着十般断天刀长大的。大拇指一弹刀格,刀身应力出鞘,虽只出了三分,但嗡鸣如音律,光耀似闪电,正所谓:呜呜暗溜咽冰泉,杀杀霜刀涩寒鞘。他说:
“十般断天刀与之相比,就是一把柴刀。”
不过哪怕他再内行,也不敢想象这一把内外均无任何印记的无名无姓的刀,粗俗一点说就是光秃秃的一把刀,会是蒙兀室韦史上第一把马头弯刀,且已隐世三千年之久。他又说:
“太珍贵了,咱不能要。”
“拿一把刀又怎么了?即便它是天下第一神刀。”留春霞闻言,泼妇似的跳了起来,“那可恶的老太婆抢了咱的马,抢了咱的小七弦剑,又百般辱咱身心,还需跟她讲仁义道德吗?”
“这是两码事。”
“不,这就是一码事。我还想杀了那疯老太婆呢。”
“对不起,惹你生气了。”
“想要我不生气,就带走它。你是喜欢这把刀的,我看出来了。”
“……我有吗?”
“有。当你一看到它,那反应太吓人了。”
“什么反应?”
“就像在万肆街你看我的第一眼。”
有点委屈,两种感觉其实不尽相同,木香沉低下头来。他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抽象的心理。留春霞又说:
“我说的句句在理,绝非护短,更非贪心。走啦。再说了,那疯老太婆也说你和长生天阙有缘。别浪费了这缘分。”
一边说一边推着木香沉上路了。木香沉唯唯诺诺,终究半推半就地收下了女儿家的一片好意。看来这个女儿家将来是个持家能手,恨不得将全世界搬回来送给自己的男人。留春霞高兴了:
“这弯刀锋芒不露,刚刚适合木香沉的性子。”
木香沉忐忑犹在:“你摸摸我的心,怦怦跳。既兴奋又害怕。”
“不用摸。我抱着你的时候就是这样子。”
出路是一条湖底隧道,看来乌桓湖南北深浅不一,至少是差出了这一条隧道的高度。因为历史久远,反而更容易想象得到,乌桓湖前身应是一片巨型洼地,洼地里有一片带状丘陵群,长生天阙以及隧道正是建在了丘陵群腹中,然随着地貌演化,所有一切都变成了水底世界。而乌桓阙则是特意修造在长生天阙旧址之上,以形成呼应,保证安全。
没走多远,便出现一道右拐而上的楼梯。木香沉说:
“这个方位当是湖心小岛的乌桓阙。咱上去看看?”
回想乌桓阙里发生的一切,犹如梦魇。留春霞拉住木香沉,娇滴红唇撅得半天高:“不要。”
“这些天小岛上毫无动静,看看也无妨。”
“可说好了,就看看而已,啥事都不能管。这就是个鬼地方。”
“委屈你了。”木香沉牵起她的手,拾级而上。
“好管闲事。”
“难为你了。”
“好好喊我一声春霞。”
“春霞。”
“热烈一点。”
“春霞。”
“不够。”
“春霞。”木香沉使上了自以为已经顶天的深情。
“饶过你了。”
这一道楼梯格外醒目,彩花大理石打造,五彩斑斓,结合奢靡小楼,当是身份不俗的风夫人所建造。
几十台阶后便是梯房,梯房有一道光鲜的大门,比彩花大理石更为出彩,让人忍不住想摸一摸,一摸就开了。这道门亦是浑厚无比,如若锁上,没有密匙断无打开之理。
如此重地,该是因要紧之事而忘记上锁了。
不出所料。
出门几步,路面上开始出现浓稠的半凝固的血迹。顺着血迹走,便来到了战场。远比想象中惨烈,除了一滩滩血之外,还有两只手掌,还有一条齐肩切断的手臂。留春霞捂住眼睛,躲在木香沉身后。
两只手掌为男性,应是赫以北的;而断臂尚缠绕着一截断袖,当是风夫人的了。这些残肢断臂并不难解释,最难解释的就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亲眼所见,与在水牢中胡思乱想相比,更是令人胆寒。
“走啦。”留春霞不停催促。
木香沉放眼望去,水萧楼瑟,阒寂无声。那些人不可能跑到楼里面去躲起来死。再无探究的必要了,于是揽着留春霞原路返回。
隧道暗黑无光,途经梯房时又顺走了个火折子。坏人丢光光了,跑路也变得光明正大起来。
火折子一大堆,走了几步,留春霞又回过头来一脚踹翻。她恨不得炸了这个地狱般的鬼地方。
但很快就后悔了,因为这里是她与木香沉缘起情生的地方。爱恨同源、恩仇一体,这就是江湖本色,也是人性无法逾越的鸿沟。
隧道出口就在他们几天前相拥取暖之地,那一座营养不良的丘陵背面。难怪被窝还没捂热就挨了枪子。这道大门与崖壁大门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裹带丘陵上的植物开合。
也幸好带来了刀。这道门似乎闻到了马头弯刀的味道,一靠近自己就开了,一远离又关了,说不出的想不通。这把万年之刀,让人想不通的东西多了去了。出得玄关,留春霞说:
“瞧瞧,这刀就是准备送人来着。”
“再怎么说也改变不了小偷的性质。我就是小偷。”
“你别这样。再多一把也赔偿不了对咱的伤害。”
“纵使如此,我还是小偷。”走出丘陵地的一路,木香沉反复叨叨:“我就是小偷。”
“又不是圣旨,为什么老是记挂着这句话呢?人家可是抗旨的大钦犯,你再这样,就是故意伤害我。”
木香沉立刻闭嘴。留春霞哼了哼:
“看看路怎么走?”
木香沉手掌遮眼,透过指缝观察阳光的走向。少顷,果断地指向西南。留春霞问:
“这么一看就看出来了?”
“我生长于海边,看惯了日头,错不了。”
“优秀。跟我的眼光差不多。”
“敢情你是明知故问了?”
“我说的不是这方面的眼光。”
“哪方面?”
“不告诉你。”留春霞欢快地挽住木香沉的胳膊。
“这些天你吃了很多苦头,但整个人都变了。变得更好了。”
“因为我是大人了,而且有了主心骨。”
“不懂你的意思。”
“有些事情你现在不需要懂。你只需好好地长大。”
“这话听起来像大人。”
“抱一个。”
“赶路要紧。”
“不差这一抱。”留春霞不容分说,一把就将男儿家紧抱怀中,“搂着我,严严实实地搂着我。”
木香沉有些紧张,但迟疑着还是照做了。留春霞说:
“睁开眼睛,将所有看到的一切都记在心里头。”
阳光拉长了拥抱的影子。青草反复拨弄着影子。
男儿家还没女儿家高。
这一幕有些滑稽的情真意切,却在大草原上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影子。在五年之后的无穷无尽的日子里,每当留春霞思念木香沉的时候,就会想起这一幕。再后来,她把这一幕画了下来。
两个人就这样拥抱着。
这种幸福,随着那一顶夺走母爱的大红花轿的消失,已远离木香沉很久了。他遥望长安城方向的天空。
留春霞忽然哭了,泪湿了小小男儿家还不那么宽广的背。但她并不明确自己具体在哭什么,而仅仅是想哭一场而已。因此心情澎湃的这一对少年家忽略了疾驰而来的阵阵马蹄声。
几十个披坚执锐的草原骑手孔武有力地吆喝着,胯下坐骑一匹跟着一匹跑,呈一个动态的大圈团团围住了木香沉与留春霞。
有个骑手手里高扬着一面旗帜,旗面上乌龙飞舞,“乌桓”二字赫然飘荡其间,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