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天宝四载，秋。
长安城，西市。华灯初上，正是勾栏瓦舍最热闹的辰光。丝竹管弦，觥筹交错，脂粉香气混杂着酒气，弥漫在微凉的夜风里。在这片繁华喧嚣之中，“醉花楼”的灯牌格外醒目，这里是达官显贵、富商巨贾寻欢作乐的金粉之地。
醉花楼的头牌，名唤“玉玲珑”。其名不虚，肌肤胜雪，吹弹可破，眉眼含情，顾盼生辉，一颦一笑皆能勾魂摄魄。尤其是一身冰肌玉骨，细腻得不见半分瑕疵，在朦胧灯火下，仿佛笼罩着一层莹润的光晕，引得无数恩客为她一掷千金，争风吃醋。
然而，近几日，醉花楼却笼罩着一层诡异的阴霾。
先是楼里一个负责给玉玲珑梳头的小丫鬟，夜半起夜时，隐约听见头牌姑娘房中传来极其细微的、如同剪刀裁剪布帛的“咔嚓”声，还夹杂着女子低低的、如同梦呓般的哼唱。
她好奇地从门缝偷瞄了一眼，只看到玉玲珑背对着门，坐在梳妆镜前，似乎在对镜梳妆，手中好像拿着什么东西…小丫鬟没敢多看，只觉得那背影在昏黄的烛光下，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异和寒意。
次日，这小丫鬟便告了病，说是受了风寒，高热不退，嘴里总念叨着“皮…皮…”字，神志不清。
紧接着，是楼里一位常来听曲的年轻举子。他痴恋玉玲珑，前夜豪掷千金，终于得了佳人青睐，得以留宿香闺。
第二日清晨，这举子却是失魂落魄、跌跌撞撞地从玉玲珑房里跑出来的，面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眼神涣散，仿佛见了鬼。旁人问他昨夜如何，他只惊恐地摇头，语无伦次地说：“不是人…不是人…她…她在画…” 话未说完，竟一头栽倒在地，昏死过去，至今未醒。
醉花楼的老鸨李妈妈又惊又怒。惊的是楼里接二连三出事，还都跟自己的摇钱树有关；怒的是流言蜚语四起，说玉玲珑是妖精变的，吸人魂魄。她一面严密封锁消息，重金安抚举子的家人，一面私下里重金悬赏，寻找真正有本事的能人异士，来瞧瞧这玉玲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这一日，一个云游到此的年轻道士，揭了榜文。
道士名唤玄真子，不过二十出头，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道袍，身无长物，唯有一柄古朴的木剑斜插背后，眼神却清澈锐利，带着一种超脱尘世的淡然。他站在雕梁画栋、脂粉气浓郁的醉花楼前，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小道长，您…您真能看出门道？” 李妈妈将信将疑，打量着这过于年轻的出家人。
玄真子也不多言，只淡淡道：“妖邪之气，浓如实质。引路吧。”
李妈妈被他平静却笃定的语气所慑，不敢怠慢，连忙引他来到玉玲珑独居的精致绣楼前。此时正是午后，楼内静悄悄的。
玄真子并未直接推门，而是站在门外，从怀中取出一面巴掌大小、边缘有些磨损的八卦铜镜，对着紧闭的房门，口中念念有词。
只见那原本黯淡的镜面，竟缓缓亮起一层朦胧的清光，镜中映照出的房门景象，在清光下竟变得扭曲模糊，门缝之中，丝丝缕缕肉眼难辨的灰黑色秽气如同活物般缓缓溢出、飘散！
“好浓的尸腐气！” 玄真子眼神一凝，低喝一声，“妖孽藏身之所，果然在此！”
他不再犹豫，猛地推开房门！
一股混合着浓烈脂粉香气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极其微弱的腐败气息扑面而来。房间布置得极尽奢华，锦帐流苏，熏香袅袅。
玉玲珑正慵懒地斜倚在窗边的贵妃榻上，对镜梳妆。见人闯入，她先是一惊，随即柳眉倒竖，呵斥道：“哪里来的野道士！敢擅闯本姑娘的闺房！妈妈，还不快把他轰出去！”
声音依旧娇媚动听，但玄真子却敏锐地捕捉到她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慌乱与怨毒。
玄真子目光如电，无视她的呵斥，视线牢牢锁定在梳妆台上那面巨大的菱花铜镜，以及镜前摆放的一个打开的、紫檀木雕花的精致妆奁。妆奁里，并非寻常的胭脂水粉、珠钗玉簪，而是…一排排大小各异、寒光闪闪的银针、细如发丝的金线，还有几支沾染着暗红色干涸痕迹的画笔！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玉玲珑手中。她看似在把玩一支玉簪，但那玉簪的尖端，却异常尖锐锋利，闪烁着不祥的冷光！
“哼，画皮妖！” 玄真子冷笑一声，木剑已然出鞘，剑尖遥指玉玲珑，“剥人皮囊，窃居人形，以秽气滋养己身！还不现出原形！”
“臭道士！坏我好事！” 玉玲珑脸上所有的娇媚瞬间褪去，化作一片冰寒刺骨的怨毒和狰狞！她猛地将手中玉簪掷向玄真子，簪子破空，竟发出尖锐的厉啸！
玄真子身形微晃，轻松避过。玉簪“哆”地一声深深钉入他身后的门框，入木三分！
与此同时，玉玲珑发出一声凄厉刺耳的尖啸！她双手猛地抓住自己那张倾国倾城的脸庞边缘，用力一撕！
“嗤啦——！”
如同撕开一张画布！一张薄如蝉翼、五官清晰、甚至带着温热血色和皮下细微血管纹理的**美人面皮**，竟被她生生从脸上撕扯了下来！面皮之下，露出的并非血肉骨骼，而是一张腐烂不堪、爬满蛆虫、五官扭曲错位的恐怖鬼脸！空洞的眼眶里燃烧着两点幽绿的鬼火，裂开的嘴巴里是参差不齐的獠牙，散发着浓郁的、令人作呕的尸臭！
这骇人的景象，让躲在玄真子身后的李妈妈直接两眼一翻，吓晕了过去。
“吼！” 画皮妖显出腐烂本体，凶戾之气暴涨！它干枯的鬼爪一挥，梳妆台上的银针、金线如同活物般激射而出，化作漫天寒芒，罩向玄真子！同时，它腐烂的身躯如同没有骨头般，扭曲着，带着一股腥风，直扑而来！
玄真子临危不乱，手中木剑看似普通，却在他灌注道力之下，泛起一层淡淡的青色光晕。他脚踏罡步，剑随身走，舞出一片绵密的光幕！
“叮叮叮叮！” 银针金线撞在光幕上，纷纷被弹开。
“天地无极，乾坤借法！真火敕令，焚邪灭秽！” 玄真子左手掐诀，右手木剑虚空一划，剑尖凭空燃起一簇炽热跳动的金色火焰！那火焰至刚至阳，甫一出现，房间内弥漫的秽气便如同冰雪般迅速消融，发出“滋滋”的声响！
画皮妖腐烂的脸上露出极度的恐惧，它似乎对这金色火焰畏惧到了极点，尖叫着想要后退！
“妖孽！哪里走！” 玄真子岂容它逃脱，木剑带着真火，如同离弦之箭，直刺画皮妖腐烂的心口！
“啊——！！！” 金色真火瞬间点燃了画皮妖腐朽的身躯！火焰熊熊燃烧，发出噼啪爆响，恶臭的浓烟滚滚而起！画皮妖在烈火中疯狂挣扎、扭曲、哀嚎，声音凄厉得不似人声，那团腐烂的血肉迅速焦黑、碳化！
不过几个呼吸间，那恐怖的腐烂鬼躯便在金色烈焰中化为了一小堆冒着青烟的灰烬。那张被撕下来的、薄如蝉翼的美人面皮，也如同被点燃的纸片，迅速卷曲、焦黑，最终化为飞灰。
房间内弥漫的秽气和尸臭，在真火的灼烧下迅速消散，只留下一股淡淡的焦糊味。阳光透过窗棂重新照进来，驱散了方才的阴森。
玄真子收剑入鞘，脸色微微发白，显然刚才施展真火也耗费了他不少元气。他走到那堆灰烬旁，仔细检查，确认妖物已经彻底灰飞烟灭。
这时，他目光扫过地面，在灰烬边缘，发现了一张未被完全烧毁的、只有指甲盖大小的暗黄色符纸碎片。碎片上，用朱砂绘制着极其复杂玄奥的符文，虽然残缺，但其中一角，却清晰地画着一个形似锁链缠绕的**奇异印记**。
玄真子眉头紧锁，弯腰小心地拾起这枚符箓碎片，指尖传来一丝微弱的、冰冷而邪异的波动。这印记…绝非寻常驱邪符箓所有，反而带着一种禁锢和…献祭的气息？
“这画皮妖…难道并非天生地养？而是…被人炼制操控的？” 一个可怕的念头浮现在玄真子心头。他环顾这奢靡却刚刚经历了一场除妖之战的房间，只觉得那残留的脂粉香气下，似乎还隐藏着更深、更令人不安的阴影。
他收起符箓碎片，走到昏迷的李妈妈身边，掐了掐她的人中。
李妈妈悠悠转醒，看到玄真子，又看到地上那堆灰烬，吓得浑身哆嗦：“道…道长…那…那妖怪…”
“妖物已除，但…” 玄真子神色凝重，“此物并非寻常精怪，恐有来历。你楼中可还有异常？那玉玲珑…不，那妖物是何来历？何时到此？”
李妈妈惊魂未定，努力回忆：“玲珑…她是半年前，一个西域胡商卖给我的…说是…说是家道中落的高门贵女…那胡商神神秘秘的，收了钱就再没出现过…”
西域胡商？半年前？玄真子心中疑窦更深。他看着手中那枚诡异的符箓碎片，又想起画皮妖最后那充满怨毒却又似乎身不由己的眼神…
“此间事了，贫道告辞。此楼晦气已除，但人心鬼蜮，犹未可知。你好自为之。” 玄真子不欲多留，留下几句告诫，便转身飘然而去。他要尽快找个地方，研究这枚符箓碎片的来历。
李妈妈看着道士消失的背影，又看看空荡荡的房间和地上的灰烬，欲哭无泪。头牌没了，摇钱树倒了，还惹了一身骚。她跌坐在地，看着梳妆台上那面巨大的菱花铜镜。
镜中，映出她那张因恐惧和沮丧而扭曲的脸。
忽然！
李妈妈浑身一僵，瞳孔猛地收缩！
镜中的“她”，嘴角竟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诡异的弧度！那笑容，阴冷、怨毒，充满了非人的恶意！而镜中“她”的双眼，不知何时，竟变成了两点幽幽的绿芒！
“啊——！！！” 一声比刚才更加凄厉绝望的尖叫，再次划破了醉花楼的寂静！
玄真子刚走出醉花楼不远，便听到了这声尖叫。他猛地回头，望向那灯火辉煌的绣楼，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糟了！那画皮妖…竟有分身？还是…那镜子…？！” 他暗骂自己大意，那妖物的秽气如此之重，岂能只凭一张皮囊？那面巨大的梳妆铜镜…恐怕才是它真正的寄身之所！方才焚烧的，或许只是它操控的一具傀儡皮囊！
他不及细想，拔腿就往回冲！
然而，当他再次撞开绣楼房门时，只见李妈妈已经倒在地上，七窍流血，气绝身亡，脸上凝固着极致的惊恐。而梳妆台上，那面巨大的菱花铜镜…镜面完好无损，光滑如初，清晰地映照出玄真子凝重而懊恼的脸。
只是，在镜面最边缘、最不易察觉的角落，一道极其细微的、如同头发丝般的**裂痕**，无声地蔓延开一小段。裂痕深处，似乎有一抹极其暗淡的、怨毒的绿光，一闪而逝。
玄真子走到镜前，死死盯着那面镜子。镜中的他也死死盯着镜外。
寂静无声。
那股令人作呕的尸腐秽气，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跑了…” 玄真子握紧了拳头，指节发白。他大意了！这妖物狡诈异常，竟懂得金蝉脱壳，本体早已借着镜子的某种邪法遁走！那符箓碎片…那西域胡商…这背后，恐怕还隐藏着更大的阴谋。
他默默收起那枚画着锁链印记的符箓碎片。看来，这长安城的繁华之下，潜藏的魑魅魍魉，远比他想象的要多，也更为棘手。
而此刻，在长安城某条最阴暗潮湿、连乞丐都不愿踏足的陋巷深处，一面被丢弃在污水沟里的、巴掌大小的破铜镜镜面上，极其缓慢地、如同墨汁渗入宣纸般，浮现出一张模糊的、没有五官的脸庞轮廓…它在无声地狞笑。
（第四章 画皮惊魂 完）
妖谱诠释：
妖物：画皮妖
出处： 《聊斋志异·画皮》：“裂人皮为衣，描骨绘容，白日为姝，夜则厉鬼。”
本相： 腐尸为核，披美人皮囊。执银针金线缝皮，画笔蘸血描容，畏真火，靠吸食活人阳气维系皮相。
理念： 皮囊之下的恶念。妖物专剥恶徒人皮，讽刺“人面兽心”；符箓碎片伏笔幕后操纵者，暗示邪术源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