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示器上跳动的光标,是这片死寂中唯一鲜活的东西。
李不凡的灵魂,感觉就像被这光标钉穿,牢牢固定在工位的人体工学椅上。
空调出风口吹出的冷气,带着一股循环过滤后特有的尘埃味,无声地包裹住他。
身边,键盘的敲击声连成一片,每个人都低着头,像是在进行一场沉默的祷告。
他讨厌上班,却又懒得下班。
离开这个格子间,只是踏入另一个更大的牢笼。
手机在桌角嗡地一震。
屏幕亮起,消息弹出来自一个被他备注为“周扒皮”的联系人,在【项目冲刺攻坚群】里。
周扒皮:“@李不凡进度?”
李不凡的视线在那个艾特符号上停留了两秒。
没有称谓,没有客套,一个问号就代表了全部的情绪。
像一根针,精准地扎向他。
这个问题,本不该他来收尾。一个刚毕业的实习生写下的烂摊子,被周扒皮大笔一挥,当成“给年轻人锻炼的机会”丢给了他。
锻炼?是锻炼他深夜加班的铁人三项能力吗?
他的手指悬在键盘上,关节因为长久的敲击而有些僵硬。
片刻后,他移动鼠标,点开输入框,敲下两个字。
“马上。”
这两个字发送出去,他甚至能想象到周扒皮在手机另一端,满意地点点头,然后继续刷着短视频的样子。
“马上”是个很玄妙的词。可以是下一秒,也可以是下班前。这是一种职场太极,每一个被压榨的灵魂都无师自通。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目光投向了屏幕上那片密密麻麻的代码。
眩晕感再次袭来。
这些曾经代表着逻辑与秩序的符号,这些他赖以为生的工具,此刻在他眼里,跟跳大神时画在黄纸上的鬼画符没什么两样。
毫无意义。
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视线在几千行代码里飞速扫过。大脑像一台年久失修的机器,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但最终还是精准地定位到了那段错误的逻辑。
一个极其愚蠢的错误。
一个连初学者都不该犯的低级失误。
就为了这么个玩意儿,整个项目组的人都在这耗着,表演着“我们是一个团队”的感人戏码。
李不凡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他没有直接修改那个错误,而是花了几分钟,将整个函数用一种更精简、更高效的方式重写了一遍。这是一种无声的炫技,也是一种无声的蔑视。
只不过,这一次的观众,只有他自己。
提交,推送,编译,通过。
一气呵成。
做完这一切,他没有在群里回复“已解决”,只是默默地靠回椅背。
他渴望不凡。
他的名字,就是父母对他最大的期许。
可现在,他的理想被压缩成KPI,揉碎在无休止的需求变更里。
终于,时钟的短针指向了十。
办公室里的人开始零星地起身,动作里透着一股被榨干后的疲惫。
李不凡也关掉显示器,屏幕暗下的瞬间,映出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地铁里人潮汹涌,金属车厢将所有人都晃成了罐头里的沙丁鱼。
李不凡抓着吊环,打开手机,点开那个玩了半年的修仙手游。虚拟世界里的刀光剑影,成了他唯一的喘息之地。
一个ID叫“拳打南山敬老院”的用户正在论坛里舌战群儒。
“一群没玩过游戏的在这儿指点江山?懂不懂什么叫数值膨胀?”
“你行你上啊,别只会BB。”
李不凡的嘴角牵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
他切换账号,ID是“一剑曾当百万师”。
然后,他敲下一行字,冷静而刻薄。
“数值是你爹?策划喂你什么你就吃什么,还吃出优越感了。”
发送。
几乎是瞬间,对方的回复就顶了上来,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戾气。
“你懂个屁!老子V15,花的钱比你吃的米都多!数值就是爹,不服你也充钱啊,穷逼!”
穷逼?
李不凡笑了。不是愤怒,而是觉得可笑。
他没有对骂,只是不紧不慢地敲击着屏幕,地铁的摇晃丝毫没有影响他手指的稳定。
“V15?看来你爹的标价还挺便宜。我给你算笔账。”
“这游戏战力模型用的是简单的乘法公式,攻击 x (1 +增伤%) x (1 -免伤%)。这次更新的‘神兽附体’,只是在公式末端加了个固定常数。前期有效,后期收益曲线会极速下滑。策划用初中数学水平的陷阱,收割你这种连函数都看不懂的韭菜,你还觉得是恩赐?可悲。”
一段话说完,整个帖子瞬间安静了。
李不凡等了几秒,又补上了最后一刀。
“别回了,跟你讨论这个,属于知识扶贫,我没那么博爱。”
发送。
他收起手机,长出了一口气。
现实里唯唯诺诺,因为多说一句都嫌累。
虚拟中重拳出击,好像这样就能证明自己还活着。
回到出租屋,一股外卖盒子与空气清新剂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
他脱下还算体面的外套,随手扔在沙发上,露出的衬衫已经起了皱。玄关的角落里,一双限量款球鞋崭新得过分。而沙发底下,一双袜子已经蜷缩成了僵硬的化石。
手机再次响起,是母亲的视频通话。
他划开接听,屏幕上立刻出现了母亲关切的脸。
“凡凡,还没睡啊?”
“嗯,刚到家。”
“工作别太累了,你看你,又瘦了。”
他挤出一个笑容:“没有,挺好的。”
母亲的话锋一转,像演练了无数次那样自然。
“对了,你王阿姨说她单位有个姑娘,人不错,要不要……”
“妈,我最近忙,没时间。”他打断了母亲的话,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烦躁。
“又是没时间,你都三十了!”
李不凡看着天花板,那里有一块水渍,像一双疲惫的眼睛。
“再说吧。”
他挂断了电话。
害怕恋爱,也忍不了孤单。
他打开电脑,没有玩游戏,只是点开了一个科普视频。
“宇宙的终极答案可能是一个数学公式……”主播的声音毫无波澜。
李不凡盯着屏幕,眼神却没有焦点。他曾经也痴迷于这些,觉得自己在探索世界的终极奥秘。
现在,只觉得吵闹。
他胸怀大志,想在宇宙的尽头刻下自己的名字。
可一到周末,他就只想趴在床上,像一条缺氧的死鱼。
他关掉视频,房间重归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