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带着一丝凉意，透过窗帘的缝隙，在他脸上切开一道狭长的光带。
李不凡睁开眼，手机闹钟不依不饶地响着，提醒他今天不是周末。
是团建。
一个比上班更消耗能量的词。
大巴车里的空气混合着早餐的包子味与廉价的汽车香氛。
项目经理王薇站在车头，手里攥着一个滋滋作响的无线麦克风。
她今天化了全妆，试图用职业的微笑掩盖眼角的疲惫。
“各位同事，早上好！”
车厢里稀稀拉拉地回应了几声。
“我们这次庐山团建的主题是，凝心聚力，携手新征程！”
王薇的声音通过音响的放大，显得有些失真。
“最近的项目大家都很辛苦，公司也看到了，所以特意组织这次活动，让大家在好山好水里放松一下，洗洗肺，也给我们团队的精神洗洗脑，充满电再出发！”
李不凡靠着车窗，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城市轮廓。
洗脑才是重点。
项目接连失利，KPI一塌糊涂，几个核心骨干离职，整个部门都笼罩在一片心照不宣的阴霾里。
这种时候的团建，无异于一场粉饰太平的集体表演。
抵达庐山，清冽的山风扑面而来，却吹不散团队里那股凝滞的气氛。
拓展教练穿着亮黄色的背心，用一种打了鸡血的亢奋语气，组织着破冰游戏。
“来，我们现在进行一个‘信任背摔’！”
一个女同事被推上高台，她紧张地往下看，底下的同事们伸出手，脸上挂着标准而疏离的笑容。
“准备好了吗？”
“好……好了。”
她闭上眼，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一阵短暂的惊呼，接着是敷衍的掌声。
李不凡站在人群外围，双手插在口袋里，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他觉得，每天在公司里，每个人都在进行着一场无形的信任背摔，只是下面从来没有人接住你。
午餐是统一的盒饭，菜色寡淡。
人群自然而然地分成了几个小圈子。
技术部的几个人围坐在一起，讨论着昨晚的游戏战况。
市场部的姑娘们则聚在一起，分享着刚从山脚下买的桃子，叽叽喳喳地聊着某个明星的八卦。
李不凡端着饭盒，独自找了块离人群最远的石头坐下。
他低头，划开手机。
屏幕上是一款他最近在玩的修仙游戏。
他点开角色的属性面板，看着“根骨”、“悟性”这些缓慢增长的数字，心里获得了一丝虚假的平静。
不远处，几个项目组的同事在讨论一个棘手的bug。
李不凡听了几句，那个问题他之前遇到过，并且找到了解决方案。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端着饭盒走了过去。
“这个问题，可能是因为缓存……”
他的话还没说完，原本热烈的讨论瞬间冷却下来。
其中一个人迅速岔开了话题。
“哎，你看这山里的信号，真差。”
另一个人马上附和。
“是啊是啊，回去还得补工作日志，烦死了。”
那道无形的墙，再次竖立在他面前。
李不凡默默地退了回来，坐回自己的石头上。
他能感觉到背后投来的视线，甚至能想象出他们正在小群里吐槽的只言片语。
“不合群。”
“能力也就那样，还总爱指点江山。”
手机在群里震动了一下。
王薇发了一张刚刚拍的集体照，照片里每个人都笑得灿烂无比，连牙齿的弧度都像是计算好的。
配文是：“感恩团队，凝心聚力，再创辉煌！#奋斗的我们#”
李不凡看着照片里角落的自己，那个笑容僵硬得像一张面具。
下午的活动，是排练团队口号。
“卓越！巅峰！我们是！冠军团队！”
一群三十多岁的成年人，被要求像小学生一样，扯着嗓子，对着空旷的山谷喊着这些空洞的词。
李不凡站在队末，只是张着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种强烈的窒息感攫住了他。
他想逃。
“我去趟卫生间。”
他对身边一个几乎没说过话的同事低声说了一句，然后转身脱离了队伍。
他没有走向指示牌上那个简陋的公共厕所。
山风顺着他离开的方向，将身后那些整齐划一的口号声吹得七零八落。
他没有回头。
那声音像是一根根无形的线，试图将他拽回那个令人窒息的方阵里，而他只是加快了脚步，将那些线一一挣断。
一种稀薄的、近乎于麻木的自由感，终于在他胸口弥漫开来。
他沿着一条石板铺就的下山小径漫无目的地走着，两旁的树木高大而沉默，阳光被切割成细碎的金色碎片，洒在布满青苔的石阶上。
前方不远处，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集散坪。
几辆绿白相间的景区观光车停在那里，像甲虫一样安静地趴着。
一个戴着小红帽的导游，正拿着扩音喇叭招揽着散客。
“下一站，仙人洞景区，三十分钟一班，马上发车了啊！”
李不凡的脚步顿住了。
仙人洞。
这三个字，像一个精准的咒语，瞬间击中了他。
他想起了游戏里那些以“仙”、“神”、“魔”命名的副本，想起了小说里主角于洞府中顿悟，一步登天的情节。
现实里的庐山，竟然也有一个如此充满想象力的地方。
他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
逃离一场虚假的集体主义狂欢，去寻找一个虚无缥缈的神仙洞府。
这行为本身，就带着一种荒诞的诗意。
他没有再犹豫，径直走了过去，用手机扫码买了一张票。
他上了车，车厢里乘客不多，大多是带着孩子的家庭，或者相互搀扶的老人。
他找了一个靠窗的单人座位，将自己嵌了进去。
车子缓缓启动，沿着盘山公路向上攀爬。
王薇和她的“冠军团队”被远远地甩在了山下的另一处风景里。
李不凡看着窗外，悬崖峭壁从视野中掠过，云雾在山谷间翻涌，如同一片深不可测的白色海洋。
车里的孩子们在吵闹，老人们在低声交谈，而他像一个置身事外的幽灵。
他只是去看看。
看看那个能被称作“仙人”的地方，究竟藏着怎样的风景。
或者，只是想找一个足够安静的洞穴，让自己蜷缩一会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