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梦。
或是说,疲惫的大脑拒绝处理任何多余的信息,直接选择了一场深度的格式化。
当第一缕天光透过窗纸的缝隙,将屋内的尘埃照得纤毫毕现时,李不凡睁开了眼睛。
他静静地躺在那张硬木板床上,感受着背部传来的僵硬酸痛。
陌生的晨光,陌生的空气,陌生的寂静。
一切都在提醒他,昨夜的一切并非噩梦。
他坐起身,身上那件粗布道袍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粗砺的真实感。
心中的恐慌与绝望,经过一夜的沉淀,并未消散,只是凝结成了一块更沉、更冷的冰。
但冰的下面,却有一丝微弱的火苗在执拗地燃烧。
他要去见玄尘子。
这是他目前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任务。
李不凡穿好鞋,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清晨的山间空气,带着未散的雾气与草木的湿润,涌入鼻腔,冰凉得让他精神一振。
道观已经醒了。
几个年轻的道士正在院中扫着落叶,动作一丝不苟。
看到李不凡出来,他们的动作微微一顿,投来的目光依旧带着审视,却少了昨日那份剑拔弩张的敌意。
李不凡冲他们僵硬地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他找到了正在药圃里侍弄草药的参玄。
参玄看到他,直起身子,脸上露出一丝略显拘谨的微笑。
“李居士,你醒了。”
“玄尘子道长在吗?”
李不凡开门见山,声音因为一夜未曾说话而有些沙哑。
参玄指了指后院一间最僻静的屋子。
“师父在静室,我带你过去。”
静室里,光线有些昏暗。
一缕檀香如细线般袅袅升起,与古旧书卷的气息混合在一起,让时间都仿佛慢了下来。
玄尘子盘腿坐于蒲团之上,身前放着一张矮几,几上是一盏尚有余温的清茶。
他没有看书,也没有闭目,只是静静地坐着,眼神却仿佛穿透了这间小屋,望向了更遥远的地方。
见到李不凡进来,他那深邃的目光才缓缓收回,落在了李不凡身上。
“坐吧。”
玄尘子的声音很平淡,却有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
李不凡依言在对面的蒲团上坐下,身体依旧紧绷。
玄尘子打量着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眼前的青年,一夜之间,褪去了昨日的惊惶与茫然,眼神虽然依旧沉郁,深处却透着一股清明与决绝。
像是暴风雨后,被冲刷得干干净净的岩石。
玄尘子没有绕圈子,他亲自为李不凡斟上一杯茶,推到他面前。
“小友,可愿与贫道说说,你究竟从何处来?”
这个问题,李不凡已经预演了无数遍。
他端起茶杯,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让他纷乱的思绪稍稍安定。
他决定进行一次冒险的信息交换。
他抬起头,直视着玄尘子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来自一个,道长或许无法想象的地方。”
一旁的参玄,好奇地竖起了耳朵。
李不凡顿了顿,组织着语言,试图用这个时代能够理解的方式,去描绘他的世界。
“在我来的地方,没有皇帝。”
“那里的山,是钢铁铸成的,能刺入云中,夜晚会自己发光,亮如白昼。”
参玄的眼睛猛地瞪大,嘴巴微微张开,显然被这开篇之语震住了。
李不凡没有理会他,继续说了下去。
“那里的兽,是不吃草料的铁家伙,奔跑起来比最快的骏马还要快上百倍,一日便能行数千里。”
“它们的肚子里,能装下上百人。”
参玄倒吸一口凉气,脸上的表情已经从震惊变成了骇然。
这听起来,比志怪小说里的描述还要荒诞。
玄尘子却依旧平静,只是端着茶杯的手,在空中停顿了片刻。
李不凡看着老道的反应,心中稍定,继续抛出更惊世骇俗的信息。
“那里的人,几乎人人手中都有一面宝镜。”
“镜子不过巴掌大小,却能让相隔万里的人,看到彼此的容貌,听到彼此的声音,如同当面对话。”
“那里寻常人家的孩子,无论男女,自小便能读书识字,知晓天文地理。”
话音落下,静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只有窗外的风声,与参玄那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
“仙……仙人之境?”
参玄的声音都在发颤,他看向李不凡的眼神,已经从看怪人,变成了看神仙。
李不凡苦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玄尘子身上。
他想从这位老道的脸上,看到哪怕一丝一毫的震惊,或是怀疑。
然而,没有。
玄尘子只是静静地听着,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没有惊诧,反而是一种深沉的思索,像是在印证着什么。
许久,玄尘子才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如初:“小友所言之境,种种奇观,可是顺了道家之法?”
李不凡一怔,随即缓缓摇头。
“不。”他斟酌着词句,试图解释一个全新的概念,“道家之说,在我那里,被归为‘玄学’。而我方才所言种种,并非依靠道法,而是基于一套名为‘科学’的道理。”
“玄学?科学?”一旁的参玄听得云里雾里,脸上骇然的表情已经凝固,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彻底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玄尘子听罢,眼中那丝思索之色却愈发深邃,最终化为一种了然。他非但没有诧异,反而轻轻颔首,像是终于听到了一个期待已久的答案。
“大道三千,殊途同归。”
老道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晰地传入李不凡的耳中。
“小友的世界,或许只是另一条‘道’的显化,其理,与我等所求之道,并无不同。”
李不凡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设想过无数种反应,被当成疯子,被当成妖言惑众的邪魔。
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种平静到不可思议的包容。
玄尘子看着他,继续说道。
“贫道知你心有挂碍,一为归乡,二为你口中那寻而不得的‘玄机’。”
“若小友不弃,这栖云观虽小,尚可为你遮蔽风雨。你便在此安心住下,无论是寻归乡之法,还是探究你自身的异数,贫道与这观中上下,愿尽绵薄之力。”
这一刻,李不凡心中那块名为恐惧的坚冰,终于彻底碎裂。
一股暖流从心底涌起,冲刷着连日来的疲惫与孤独。
他看着眼前这位须发皆白的老道,那温和而坚定的目光,仿佛一座可以停泊的港湾。
他终于,不再是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