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持恒枯坐到天明。
窗外月落星沉,他手中的剑鞘却被掌心沁出的汗濡湿了一遍又一遍。
脑海中反复回放着昨日清晨的画面。
那个叫李不凡的异人。
那句轻描淡写却又石破天惊的问话。
“您的重心要先向左偏移半寸,再回正发力?”
能量损耗。
时间延迟。
这八个字,如同魔咒,在他修炼了三十年的剑理心法中凿开了一道无法愈合的裂缝。
他试了整整一夜。
每一次,当他按照师传的法门演练那一式时,他都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力,从腰胯之间向着虚空泄去。
那所谓的“蓄势”,在另一个他从未想象过的维度里,竟成了一种“浪费”。
这个认知,几乎动摇了他的道心。
天光乍破。
持恒推开房门,带着一身寒露与彻夜未眠的疲惫,径直走向了客房。
李不凡刚刚睡醒,正对着身上那件宽大的道袍发愁,门便被笃笃敲响。
他拉开门,看到了门外站着的持恒。
大师兄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但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像两簇在黑暗中燃烧的火。
“随我来。”
持恒的声音沙哑,不带一丝多余的情绪,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二人一前一后,穿过薄雾弥漫的庭院,最终停在后山一棵虬结苍劲的古松下。
松下设有一方石桌,几只石凳,满是岁月侵蚀的痕迹。
持恒拂去石凳上的落叶,示意李不凡坐下。
李不凡有些局促不安,他完全猜不透这位大师兄的心思。
“昨日你说的‘理’,再说一遍。”
持恒开门见山,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李不凡的心猛地一跳,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
他定了定神。
“持恒道长,在晚辈看来,那一招的核心,在于力量的传导。”
持恒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
李不凡感觉周围的空气都冷了几分。
许久,持恒终于开口了,语速不快,却字字千钧。
“我派剑法,传自祖师,讲求‘神’、‘意’、‘气’三者合一。”
他顿了顿,像是在给李不凡消化的时间。
“意在神先,神随意动,气随神转。此乃剑法之根本。”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陡然变得尖锐。
“你一个连桩功都不会的外人,只看了几遍皮毛,只见其形,不见其根。又如何敢妄论我的剑理?”
这话与其说是质问,不如说是一种最后的求证。
他希望李不凡的理论,只是一种巧合的臆测。
李不凡听着这话,后背的凉气“嗖”地一下就窜了上来。
完了。
天聊死了。
对方直接把门派传承、祖师爷这种核武器都搬出来了。这是一个封闭的、自洽的逻辑体系,从根上就排斥他这个“外人”的变量。
再往下说,就是对人家整个门派的传承提出质疑,跟当面骂人祖宗也差不多了。
在这讲究师道尊严的古代,这罪名可大可小。
李不凡大脑的CPU瞬间飙到满负荷,无数个念头如同瀑布流代码一样刷过屏幕。
瞎扯淡?绝对不行。
跟一个浸淫此道三十年的专家扯淡,等于是在鲁班门前耍斧子,在项目经理面前说“这个需求很简单”——纯属找死行为。
唯一的生路,不是蒙混过关,而是……正面攻破!
用我的“理”,去解释他的“理”。
他忽然意识到,持恒口中的“神”、“意”、“气”,不就是他最熟悉的东西换了个马甲吗?
“意在神先”,这不就是需求分析和算法设计吗!在动手(写代码)之前,必须先想清楚要干什么(意),怎么干(神)。
“神随意动”,这是程序执行!大脑这个中央处理器根据设计好的算法(神),发出指令。
“气随神转”,这不就是底层资源调用嘛!神经系统调动肌肉,就像程序调用硬件资源,消耗能量(气)来完成动作。
三者合一,不就是一个完美运行、高度优化的程序!
想到这里,他整个人都通透了!
这可是降维打击啊!
“道长,或许我们说的,是同一个东西,只是叫法不同。”
“嗯?”
持恒的眉头皱了起来。
“您说的‘意在先’,在我的家乡,我们称之为‘预处理’和‘指令集’。”
李不凡斟酌着用词,生怕触碰到对方的知识盲区。
“就像……就像您的大脑在决定出剑之前,就已经规划好了每一个步骤,每一块肌肉该如何发力,每一个关节该转动多少角度。这个规划的过程,就是‘意’。”
持恒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
“那‘气随心动’呢?”
“这是‘神经信号’对‘肌肉’的精准控制。”
李不凡伸出自己的手臂,五指张开又猛然握紧。
“大脑发出指令,信号通过神经传递到手臂,肌肉收到信号后收缩,产生力量。这个过程极快,快到我们几乎感觉不到。您所谓的‘气’,或许就是这种由心念引发,并被精准控制的身体能量。”
持恒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他从未听过如此新奇,却又……直白到可怕的解释。
李不凡知道必须乘热打铁,他站起身,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根枯树枝。
他在松软的泥地上,画了一个简单的杠杆。
“道长请看,这便是您那一剑的‘势’。”
他指着杠杆的一端。
“您的格挡动作,积蓄了力量,就像把这根杠杆高高抬起,这就有了‘势能’。您要做的,是把这股‘势能’,最高效地转化为前刺的‘动能’。”
接着,他在杠杆的运动轨迹旁,画了一个微小的分叉。
“而那个向左的偏移,就像在这里漏了一下。一部分‘势能’没有用在刺击上,而是消耗在了这个多余的动作里。路径变长了,力量也打了折扣。”
泥地上的图画粗糙不堪。
但在持恒眼中,那简单的线条,仿佛蕴含着某种天地至理。
他呆呆地看着地上的图,又看看李不凡。
这些陌生的词汇,像一把把钥匙,打开了他认知里一扇扇尘封的大门。
他练了三十年的剑,知其然,却从未深究过其所以然。
师父教他“神意合一”,他便苦练心神。
师父教他“气贯长虹”,他便勤修内息。
他知道要这么做,却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而今天,这个不懂半点武功的异人,用几句怪异的话,几条潦草的线,将这一切背后的“理”,剖析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许久,持恒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胸中的郁结与震撼,似乎都随着这口气一同散去。
他重新看向李不凡。
那眼神里,审视与戒备已经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甚至夹杂着一丝近乎于敬畏的复杂光芒。
“你……虽不懂剑。”
持恒的声音有些干涩,却无比清晰。
“但你说的对。”
他站起身,对着李不凡,这个他一直视作累赘的凡俗异客,郑重地、缓缓地,躬身一揖。
在下王守成。以后,叫我俗名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