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松下论道后，大师兄王守成对李不凡的态度便有了微妙的转变。
他虽依旧沉默寡言，但偶遇时竟会主动颔首示意。这在过去是绝无仅有的。
大师兄的敬重，像一道无声的谕令，让观中众人对这个神秘的凡俗异客充满了探究与好奇，纷纷猜测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而李不凡，则一头扎进了栖云观那座小小的经阁。
书架上积着薄尘，空气里满是故纸与干墨的味道。
他渴望从这些典籍中找到一丝一毫能与自己所学串联起来的蛛丝马迹，哪怕只是一个能让他理解这个世界的词汇也好。
可那些繁复的篆文与楷书，在他眼中与乱码无异。
他像一个误入服务器机房的古代人，面对着满墙闪烁却无法理解的指示灯，感到的不是奥秘，而是愈发深刻的孤独。
变故发生在第五日的午后。
一声短促的惊呼，划破了道观午后的宁静。
紧接着，是小道童压抑的哭声。
李不凡从经阁探出头，只见几个道士正围在柴房门口，神色慌张。
被围在中间的，是观里年纪最小的道童，名叫守静，不过十岁出头。
他捂着小腿，指缝间渗出血迹，脚边掉落着一把劈柴用的短斧。
二师兄参玄很快闻讯赶来。
他拨开人群，蹲下身子，温言安抚着小守静，手法利落地解开他被血浸湿的裤腿。
伤口不算很深，一道长约三寸的口子，翻着白肉。
参玄眉头微蹙，却不见慌乱。
他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些墨绿色的药粉，细细地敷在伤口上，又用干净的布条 deftly包扎好。
“无妨，师兄的金疮药最是灵验，不出三日便能结痂。”
众人松了口气，李不凡也放下了心。
可事情，并未如参玄所料。
三天后，小守静非但没有好转，反而发起高烧。
他躺在通铺上，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起皮，不住地发出痛苦的呻吟。
参玄解开他腿上的布巾时，一股淡淡的腥臭味弥散开来。
原本只是寻常的伤口，此刻已是红肿不堪，边缘高高隆起，中心甚至渗出黄白色的脓液。
参玄的脸色变得无比凝重。
他换了观里最好的伤药，又熬了清热解毒的汤药给守静灌下。
然而，守静的烧不但没退，人反而愈发昏沉。
道观里那份清静被彻底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的、盘旋不去的忧虑。
李不凡站在门边，看着参玄再一次为守静处理伤口。
他看见参玄从一盆清水里捞起一块布巾，拧干，仔细地擦去伤口上的脓血。
然后，他将用过的布巾，又扔回了那盆水里。
他拿起一把小小的铜制刮刀，小心地刮去腐肉，随手在旁边的干布上蹭了蹭，便又放回药箱。
李不凡的心脏猛地一缩。
那盆水，已经浑浊。
那块布巾，反复使用。
那把刮刀，只是擦拭。
在他那个世界，这是足以让任何一名护士当场吊销执照的致命操作。
无数肉眼看不见的“秽物”，正在那盆水里、那块布上、那把刀间，进行着一场狂欢式的迁徙。
他脑子里没有那些玄之又玄的剑理，也没有神意气的法门。
他只有一行行冰冷的代码，一个个清晰的逻辑。
输入是污染，处理是交叉感染，输出必然是系统崩溃。
人命关天。
这个念头，像一道强制执行的最高指令，瞬间压过了他对这个世界的陌生与恐惧。
他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参玄道长。”
参玄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写满了疲惫与挫败。
“晚辈……或许有一种法子可以一试。”
李不凡的声音不大，却让屋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参玄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你懂医术？”
“不懂。”
李不凡摇了摇头，他知道不能用对方的逻辑去挑战对方的专业。
他换了一种说法。
“但晚辈的家乡，有一种古老的祝由之术。”
“祝由之术？”
参玄一愣，连同旁边的道士们也面露讶异。祝由科，借符咒禁禳来治疗疾病，这在道门中并非什么秘密，可早已式微，被丹药汤剂所取代。
“此术不凭符咒。”
李不凡斟酌着用词，将现代医学常识小心翼翼地包裹进一层玄学的糖衣。
“它认为，病灶之处，乃秽物丛生之地。寻常汤药只能扶正，却难祛邪。须以至阳至刚之法，先清其源，方能断其根。”
他指着那盆浑浊的水，那把铜刀，那块布巾。
“这些，都已沾染秽物，不可再用。”
“我需要一口锅，一锅烧至滚沸的开水。将所有要接触伤口的刀具、布巾，尽数放入其中，煮上一刻钟。”
“我还需要观里最烈的酒。”
“用煮过的干净布巾蘸取烈酒，擦拭伤口四周，将那肉眼看不见的秽物，尽数涤荡干净。”
所有人都用一种看疯子般的眼神看着李不凡。
“用烈酒擦拭伤口，那不是要疼死人吗！”
质疑声此起彼伏。
参玄也觉得荒谬至极。他的医理传承中，从未有过如此古怪的法门。
可他看着床上气若游丝的小守静，再看看自己束手无策的药箱。
最终，参玄一咬牙，站起身。
“好！”
他看着李不凡，眼神决绝。
“便依你所言！”
很快，柴房门口升起了一堆火。
铁锅架在火上，清水在其中剧烈翻滚，白色的蒸汽不断升腾。
李不凡神情专注，指挥着一名道士，将参玄的铜刀、镊子，还有几块全新的白布，一同投入沸水之中。
他不再是那个在经阁里茫然无措的异乡人。
这一刻，他像一名即将进行关键代码重构的程序员，冷静，严谨，不容置疑。
“水要一直滚着，一刻钟，一息都不能少。”
他又命人取来了观中用以驱寒的烈酒，那刺鼻的酒精味，让旁观的道士们都皱起了眉。
当煮好的布巾被镊子夹出，带着滚烫的水汽，李不凡小心地用它蘸取了烈酒。
他走到床边，对参玄说。
“道长，还是你来吧。”
当那块沾着烈酒的布巾，轻轻擦拭在小守静伤口周围红肿的皮肤上时。
昏沉中的小道童猛地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身体剧烈地挣扎起来。
李不凡让参玄用煮过的铜刀清除了所有脓液与腐肉，敷上金疮药，再用一块全新的、煮过的布巾包扎妥当。
屋子里，只剩下小守静微弱却平稳了许多的呼吸声。
参玄呆呆地看着那被重新包扎好的伤口。
那眼神里，最初的怀疑与荒谬感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与一种混杂着敬畏的深深困惑。
他不懂李不凡口中的“祝由之术”。
但他能感觉到，就在刚才，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严谨到可怕的“理”，在这个房间里，建立起了全新的秩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