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委机关食堂的午饭时间,人声嘈杂,碗碟碰撞。
平日里带着几分矜持的干部们,此刻也卸下了些许面具,围桌而坐,低声交谈,或者埋头对付着餐盘里的食物。
陈默端着打好的简单饭菜,找了个靠窗的角落位置坐下。
他没什么胃口,机械地用筷子扒拉着饭菜,目光落在窗玻璃上蜿蜒的水痕,思绪却沉在更深的漩涡里。
“陈局长?这么巧,你也在这吃?”
一个略显低沉的声音在身旁响起,打断了陈默的出神。
陈默抬眼看去。
只见张宏远端着餐盘,脸上挂着一种恰到好处的笑容,正站在桌旁。
他穿着熨帖的深色夹克,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前任局长、现任县纪委副书记的身份,让他在这食堂里自带一股无形的气场。
他的餐盘里菜品丰富,有荤有素,显然比陈默的丰盛许多。
“张书记。”陈默放下筷子,微微颔首,站起身。
“坐坐坐!别客气!”
张宏远笑容可掬,仿佛真是一次愉快的偶遇,很自然地就在陈默对面的空位上坐了下来,将餐盘放下。
“机关食堂的饭菜也就这样,凑合填饱肚子。不像你们民政局小食堂,听说钱卫东挺会张罗,伙食不错?”
他看似随意地提起钱卫东,眼神却若有若无地扫过陈默。
“还好。”陈默回答得简短,重新坐下。
“最近工作怎么样?听说你可是雷厉风行啊!”
张宏远夹起一块红烧肉,放进嘴里慢条斯理地咀嚼着,语气轻松,如同长辈关心晚辈。
“低保那块,动静不小。赵学民…唉,真是没想到啊!知人知面不知心!平时看着挺稳重一人,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他摇头叹息,脸上带着痛心和惋惜,仿佛真为赵学民的堕落感到遗憾。
陈默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张宏远表演。
这位前任局长、现任纪委副书记,在赵学民出事后,从未在任何公开或私下场合对此事发表过看法。
此刻这“偶遇”后的“痛心疾首”,显得如此突兀和刻意。
“你做得对!”张宏远放下筷子,拿起纸巾擦了擦嘴角,目光转向陈默,语气变得“恳切”起来。
“这种害群之马,就该揪出来!清理门户,净化队伍!”
“张书记力排众议让你主政民政,真是慧眼识珠!你在白云乡处理张李争水的本事,用在清理这些蛀虫身上,正合适!”
他竖起大拇指,毫不吝啬地夸赞,笑容里充满了“赞赏”和“欣慰”。
陈默心中冷笑,面上依旧平静:“职责所在,不敢懈怠。多亏了张书记和县委的全力支持。”
“那是那是!没有县委的坚强后盾,工作确实不好开展。”
张宏远立刻点头附和,随即话锋极其自然地一转,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体己”意味。
“不过啊,小陈…”
他换了个更亲近的称呼,身体也微微前倾,“民政工作,千头万绪,水太深,尤其是…你刚接手不久,可能有些情况还不太了解。”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变得更加“语重心长”,“特别是殡葬这块。这是民生大事,也是稳定大局的关键环节。”
“涉及生老病死,群众情绪敏感,社会关注度高,稍有不慎,就容易引发连锁反应。”
他拿起桌上的水杯,慢悠悠地喝了一口,仿佛在斟酌词句。
“天豪集团运营殡仪馆,是经过多年实践、县委县政府慎重决策的结果。”
“他们在专业化管理、规范化服务方面,确实有独到之处。”
“虽然…嗯…可能在价格体系、服务细节上,存在一些群众不太理解的地方,但这都是发展中的问题嘛!需要时间逐步完善。”
“历史遗留问题多,牵涉面广啊!盘根错节,动一发牵全身!而且,殡葬这块,稳定是第一位的!稳定压倒一切!”
他刻意加重了“稳定”二字,目光灼灼地盯着陈默,“步子,不宜迈得太大太快。有些事情,急不得!要讲究策略,讲究方式方法。”
“水至清则无鱼嘛,该包容的,要适当包容。求稳,才能求进!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关心”?
这哪里是关心!这是赤裸裸的警告,是打着“稳定”旗号的威胁,是站在前任局长和现任纪委副书记的高度,对陈默即将触碰殡葬黑幕的严厉“规劝”。
每一句话都在暗示:天豪集团背景深厚,牵涉广泛,动不得!强行去动,会引发不稳定!会破坏大局!
要“包容”,要“求稳”!
甚至搬出了“水至清则无鱼”这种为腐败张目的歪理!
张宏远的话语,顺着陈默的耳膜注入心脏。
他清晰地看到了,那张隐藏在“老领导关怀”面具下的狰狞面孔。
这张面孔,与吴天豪那职业化的笑容,与钱卫东那油滑的辩解,与赵学民抽屉里那份“战略合作备忘录”,与那个猩红的死亡威胁信封,完美地重叠在了一起。
他们是一体的,是盘踞在绿水县殡葬产业链上,吸食生者血泪、死者尊严的庞大利益同盟。
而张宏远,就是这个同盟在权力层面最核心的保护伞。
陈默感觉到自己握着筷子的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凉。
愤怒的火焰在胸腔里猛烈燃烧,几乎要冲破喉咙。
他想厉声质问,想撕开这虚伪的面具,但他知道,此刻的冲动,只会打草惊蛇。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波动,甚至没有回应张宏远那句“是不是这个道理”的反问。
只是微微垂下眼帘,目光落在自己餐盘里那已经凉透的清炒白菜上。
这沉默,不是屈服,而是比任何言语都更坚硬更冰冷的拒绝。
张宏远脸上的笑容,终于有些挂不住了。
他预想过陈默的各种反应,辩解、推诿、或者唯唯诺诺的应承。
唯独没预料到,这种近乎无视的沉默。
这沉默,像一记无声的耳光,抽在他精心维持的“老领导”尊严上。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和恼怒。
“呵呵…”张宏远干笑两声,掩饰着尴尬,重新拿起筷子,“吃饭吃饭,菜都凉了。工作嘛,慢慢来,不着急。有什么困难,随时可以找我这个老民政聊聊。”
他故作轻松地夹起一块肉,放进嘴里,咀嚼的动作却显得有些僵硬。
一顿食不知味的午餐,在令人窒息的沉默和虚伪的客套中草草结束。
张宏远端着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餐盘起身离开时,脸上那公式化的笑容已经彻底消失,只剩下一种被冒犯后的阴沉。
他没有再看陈默一眼,挺直的背影透着一股压抑的怒气,快步消失在食堂门口。
陈默依旧坐在原地,面前的饭菜早已冰冷。
他缓缓抬起手,伸向口袋。
指尖触碰到一个坚硬冰凉的物体,那是他家门钥匙。钥匙粗糙的边缘硌着指腹,带来一种真实的痛感。
这痛感,将他从张宏远那阴冷警告的余韵中,猛地拉回现实。
深渊,已在脚下裂开巨口。
凝视,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