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又如水般褪去。
第二天清晨的第一缕天光,尚未穿透栖云观稀薄的晨雾。
压抑了一整夜的道观里,空气仿佛凝固。
参玄几乎一夜未眠。
他坐在小守静的床边,眼中的血丝比昨日更密,整个人透着一股濒临崩溃的疲惫。
他伸出手,动作迟缓又带着一丝颤抖,探向小道童的额头。
没有预想中滚烫的温度。
只有一片温润的、带着些许虚汗的微凉。
参玄的手僵在了半空。
他猛地掀开盖在守静腿上的布巾。
那股盘桓不散的腥臭味消失了。
原本高高隆起、狰狞可怖的伤口四周,那片骇人的红肿,竟已肉眼可见地消退了大半。
伤口依旧敞开,但边缘不再外翻,中心也不再有黄白色的脓液渗出,只有一丝丝淡红的血水,干净了许多。
躺在床上的小守静,呼吸平稳悠长,苍白的小脸上,已然不见了昨日那种痛苦的扭曲。
他只是睡着了。
效果立竿见影。
他呆呆地看着那处伤口。
一种巨大的、颠覆性的震撼,让他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屋外传来脚步声。
李不凡端着一碗清粥走了进来。
参玄猛地回过神,他站起身,目光直直地锁住李不凡,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有惊异,有困惑,更有种发自内心的、无法抑制的敬畏。
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最终,他对着李不凡,深深地、郑重地作了一个揖。
“李居士。”
这一声“居士”,再无半分敷衍,反而带着一丝请教的谦卑。
“那看不见的‘秽物’……”
“究竟是何物?”
李不凡将粥碗放在桌上,示意他先去喂守静。
“此事……有些复杂,我们出去说。”
等参玄手忙脚乱地喂小守静喝了半碗粥,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了后山那片王守成常练剑的松林下。
晨风清冽,带着松针的气息。
参玄迫不及待地再次拱手:“还请李居士赐教。”
李不凡定了定神,这些天在经阁里囫囵吞枣看下的东西,此刻都成了胡扯的素材。
“参玄道长,你可曾听过,‘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
参玄一怔,这是《庄子》里的话,是道家最根本的哲思之一,他自然烂熟于心。
“自然知晓。”
“人身,便是一个小天地,一个小小的方国。”
李不凡的声音很平静,他蹲下身,用一截枯枝,在松软的泥地上画了一个不甚规整的圆圈。
“这,便是人的躯体,是一座城池。”
“城墙,就是我们的皮肉。它守护着城内的一切,抵御着外界的风霜。”
参玄的目光被地上的图画吸引,他屏住呼吸,静静地听着。
李不凡在圆圈外,点下了无数细密的点。
“而在城外,也就是我们的身边,遍布着无数肉眼看不见的‘东西’。”
“我称之为‘秽物’,但这个名字并不准确。”
“它们之中,有些与我们相安无事,有些甚至对我们有益。但还有一些,就像流窜的乱匪,时刻觊觎着城内的富饶。”
“乱匪?”
参玄咀嚼着这个词,眼神中露出一丝思索。
“对,乱匪。”
李不凡用树枝在“城墙”上划开一道口子,正是守静腿上的伤口。
“守静劈柴,不慎伤了腿,便是这座城池的城墙,被攻破了一道缺口。”
他将那些代表“乱匪”的小点,从缺口处引入了圆圈之内。
“这些乱匪一旦入城,便会安营扎寨,烧杀抢掠,繁衍后代。”
“它们破坏城池,产生的垃圾,便是你看到的脓液。它们与守城士兵的厮杀,引发的烽火,便是守静的高烧不退。整个方国,因此而动荡,甚至有倾覆之危。”
参玄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
李不凡这番“人体国家论”,这番“微观战争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心中一扇尘封已久的大门。
他行医多年,所学不过是“君臣佐使”、“扶正祛邪”,却从未有人告诉过他,“邪”究竟是什么,“正”又为何要扶。
此刻,一切都变得具象化了。
“那……金疮药……”
“你的药,是朝廷派发的粮草,是精良的兵器。”
李不凡指着圆圈内,又画了一些小小的方块,代表守城的士兵,也就是人体的免疫系统。
“它能让城里的顺民,也就是我们身体里那些有益的部分,变得更强壮,有力气去对抗乱匪。”
“这是正道,是固本培元之法。”
这番话,巧妙地肯定了参玄的医术,让他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些许。
“可若乱匪势大,粮草兵器,也未必能扭转战局。”
李不凡将手中的枯枝,重重地插在那些入侵的“乱匪”之上。
“我那所谓的‘祝由之术’,其实并非医术。”
“它是天雷,是神火。”
“沸水,烈酒,便如同降下的天雷神火,在乱匪刚刚入城、立足未稳之际,便将它们尽数烧成灰烬。”
“战场被清扫干净,城墙的缺口不再有新的敌人涌入。城内的士兵,自然可以从容地修补城墙,重建家园。”
李不凡说完,静静地看着参玄。
参玄则死死地盯着地上那副简陋的“战局图”,眼神中爆发出一种悟道般的光芒。
顺民。
乱匪。
城池。
战争。
这套理论,与他所学的医理并非完全相悖,却像站在一个高了无数个层级的地方,俯瞰着他过去所有的认知。
他明白了。
他彻底明白了为什么伤口会红肿,为什么会化脓,为什么会发烧。
他也明白了李不凡那套看似荒谬古怪的操作背后,所蕴含的,究竟是怎样一种无可辩驳、严谨到可怕的“理”。
这已经不是“术”的层面。
这是“道”。
是医道之上,更高、更根本的“病理之道”。
一种荒诞又奇妙的成就感在李不凡心中交织。
他没想到,自己一个每天和0和1打交道的程序员,有朝一日,竟要靠着高中生物课的科普知识,在一个真实的古代世界安身立命。
他更没想到,“转码”与“编译”,这种他最熟悉不过的工作,换一个形式,竟能拥有如此巨大的力量。
沟通本身,就是一种能力。
一种足以跨越千年认知鸿沟的,强大的能力。
许久,参玄才缓缓抬起头。
他看着李不凡,眼神里再无一丝一毫的审视与怀疑,只剩下纯粹的、毫无保留的叹服与敬仰。
他后退一步,整了整自己的道袍,对着李不凡,行了一个远比之前更加郑重、更加虔诚的弟子之礼。
他躬下身,长揖及地。
“栖云观弟子陈明远,谢先生授道之恩。”
他报上了自己的俗家真名。
这一拜,拜的不是同门之谊,而是问道之交。
李不凡的身份,在他心中,已从一个有些异才的师弟,悄然变成了一位可以解惑授业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