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半旧的黑色公务车碾过水泥路，停在紧闭的铁艺雕花大门前。
门楣上，“绿水县殡仪馆”几个鎏金大字，在惨淡的冬日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门旁岗亭里，穿着深蓝色制服的保安警惕地注视着来车。
陈默推开车门，寒风夹杂着那股复杂的味道扑面而来，让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陈局长！欢迎欢迎！一路辛苦！”一个热情洋溢的声音响起。
馆长吴天豪，早已等候在大门口，依旧是那身笔挺的深灰色西装，头发一丝不乱，脸上堆满了职业化的笑容，快步迎了上来。
他身后跟着两三名同样穿着深色制服，神情肃穆的工作人员。
“吴馆长。”陈默伸出手与他握了握。
“陈局长百忙之中莅临指导，是我们殡仪馆的荣幸！快请进！”吴天豪侧身引路，姿态恭敬。
沉重的雕花大门，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里面与外界截然不同的景象。
大门之内，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精心打理过的开阔区域。
平整的草坪，修剪整齐的常青灌木，甚至还有几座寓意“生命永恒”的不锈钢雕塑。
道路宽阔洁净，指示牌清晰。
最大的主楼上方，竖立着巨大的“告别厅”字样。
环境异常安静，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庄严肃穆，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现代化”和“人性化”。
然而，陈默的眉头却几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
太“干净”了，干净得不像一个承载着人间至悲的地方。
空气中那股消毒水和焚烧物的味道，被刻意的香氛掩盖了大半，反而显得更加诡异。
更让他心头一凛的是，目光所及之处，那些穿着统一深蓝制服的工作人员，他们仿佛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这座巨大死亡机器上设定好程序的冰冷零件。
当陈默的目光扫过时，他们无一例外地迅速避开视线，如同受惊的兔子。
“陈局长请看，我们严格按照国家一级殡仪馆标准建设和管理！”
吴天豪开始了他的“规范管理”表演，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刻意的自豪。
“这是综合服务大厅，提供咨询、登记、缴费一站式服务，最大程度方便群众，避免家属来回奔波之苦！”
他指向主楼旁边一栋稍小的建筑。
大厅内部宽敞明亮，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叫号系统、休息座椅一应俱全。
墙上挂着服务流程示意图和各种“温馨提示”。
乍一看，确实规范便民。
陈默的目光，却敏锐地落在了服务窗口上方悬挂的价格公示牌上。
公示牌很大，项目繁多，密密麻麻的小字印在反光的亚克力板上。
字体很小，排版拥挤，最关键的价格数字部分，在窗外射入的逆光下，更是模糊一片，如同蒙上了一层水雾，根本看不清楚具体金额。
“吴馆长，这价格公示牌…似乎不太便于群众查看？”陈默停下脚步，指着那块牌子，语气平淡。
吴天豪脸上的笑容不变，立刻解释道：“哦！这个啊！可能是光线角度问题。我们大厅采光好，有时候反光是会有点影响。”
“不过没关系，所有价格明细都印在服务手册里，家属办理业务时，工作人员会详细说明，确保明明白白消费！”
他招招手，旁边一个工作人员立刻递上一本制作同样精美的服务手册。
陈默接过手册，随手翻开。
里面的价格项目同样繁多，排版精美。
但一些关键项目的价格，比如不同等级骨灰盒、不同位置墓地、特殊整容服务等，依旧夹杂在大量描述性文字中，不够醒目直接。
他不动声色地将手册递给身后的小孙，小孙立刻会意，迅速翻阅记录。
“我们去告别厅看看吧，那里最能体现我们对逝者的尊重。”吴天豪适时转移话题，引着众人走向主楼。
告别厅内部空间巨大，装修风格肃穆中透着奢华。
高档地毯，水晶吊灯，环绕音响系统。
吴天豪如数家珍地介绍着不同规格厅堂的“温馨氛围营造”、“先进声光效果”，重点强调其“满足不同层次家属情感需求”的能力。
然而，陈默注意到，那些豪华厅堂的介绍册上，价格数字同样被淡化处理。
一名引导员正在向一队看起来家境普通的家属介绍，话术极其娴熟：“…普通厅比较紧凑，现在天气冷，告别时间长了怕老人身体受不了…”
“中厅环境好一些，空间大，也显得对先人更敬重…价格其实差不了太多，主要是心意…”
那家属面有难色，最终在引导员殷切的目光和周围环境的无形压力下，艰难地点了点头，选择了中档厅。
离开告别厅，吴天豪又带着他们参观了“整容室”、“火化车间”和“骨灰寄存处”。
“接下来，请陈局长看看我们为满足群众多元化需求打造的精品服务区。”吴天豪引着众人，走向主楼侧面一个相对独立的区域。
推开厚重的玻璃门，一股混合着昂贵木材和油漆的味道扑面而来。
眼前豁然开朗，与外面肃穆的氛围截然不同。
这里灯火通明，宛如一个高档的工艺品展厅。宽敞的空间里，错落有致地陈列着上百个造型各异、材质不同的骨灰盒。
乌木的沉稳厚重，镶嵌着玉石、贝壳甚至金丝的奢华夺目，水晶的通透冰冷，陶瓷的温润典雅…
每一个都被精心摆放在柔和的射灯下，配以精致的说明牌，标注着材质、工艺和那令人瞠目结舌的价格标签。
“紫檀祥云纹”：￥１８，８００
“金丝楠木嵌和田玉”：￥６８，０００
“水晶永恒之心”：￥１２８，０００
……
琳琅满目，珠光宝气。
置身其间，仿佛置身于一个售卖奢侈品的殿堂，而非一个安放骨灰的场所。
强烈的反差感，让陈默感到一阵生理性的不适。
这与他在调研中看到的、那位老农抱着的廉价纸棺，与李秀娥们连药钱都掏不出的窘迫，形成了何等残酷而讽刺的对比。
“这是我们天豪集团，联合知名工艺大师，打造的‘生命艺术’系列，每一件都是独一无二的艺术品，寄托着对逝者的无限哀思和永恒的纪念！”
“很多有品位的家属，都愿意选择一款契合先人气质和家族地位的，这也是孝心的体现啊！”
他拿起一个镶嵌着金丝的乌木盒子，如同鉴赏珍宝般轻轻摩挲。
“孝心的体现？”陈默扫过那些天价标签。
“那保障困难群众能体面走完最后一程的公益骨灰盒呢？”
“在哪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