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后山一番“病理之辩”,陈明远便像是着了魔。
每日里,他总能找到各种由头,缠着李不凡,将那套“人体国家论”翻来覆去地问。
“李居士,城中乱匪若已成势,与守城官兵胶着,又该如何?”
“那‘天雷神火’,可有大小之分,强弱之别?”
李不凡被他问得头皮发麻。
他那点高中生物知识,不过是层窗户纸,再捅下去,就要露出里面空空如也的“代码”了。
为了转移陈明远的注意力,他只能采取围魏救赵的策略。
他一头扎进经阁,捧着那些天书般的道藏,反过来去请教陈明远。
“参玄道长,这句‘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究竟是何意?”
“还有这幅图,为何只有星辰运转,却无一字注解?”
他发现了一个奇怪的规律。
栖云观的典籍,有图的,往往无字。
有字的,又偏偏没图。
两者仿佛是两个独立的系统,互不兼容。
提到图,陈明远那股究根问底的劲头才稍稍收敛。
“若论图谱,观中无人能出三师弟之右。”他脸上带着几分与有荣焉的自豪,继续说道:“先生,自您救下守静之后,观中上下,包括灵算师弟在内,都对您的学问叹服不已。他平日虽沉迷图谱,不问外事,但也私下感叹过,先生那‘天雷神火’之法,实乃他闻所未闻的至理。”
“他既于此道有天授之才,又对先生心怀敬仰,您若有疑问去找他,他必然倾囊相告,不敢有丝毫隐瞒。”
李不凡颔首,将此事记在心里。陈明远这番推崇让他心底泛起一丝熟悉,确有几分当年在大学校园时,导师夸耀得意门生时的光景。
几日时光,便在观中弟子们的日常起居和李不凡翻阅道藏、适应此间生活中悄然滑过。
山间的天气,也渐渐从之前的晴好,转为连绵的阴雨。
这一日午后,浓重的阴云低压在山头,细密的雨丝织成了灰蒙蒙的纱幕,笼罩着整个道观。
陡然——
“咔嚓——轰隆!!!”
一声木材断裂的巨响,伴随着惊呼,从后山传来,撕裂了雨幕。
李不凡与陈明远赶到时,只见通往后山菜地的一座木桥,已然岌岌可危。
桥身由数根合抱粗的圆木搭成,此刻,靠近山涧对岸的一端,整个桥墩都向下沉了寸许,使得整座桥面都发生了倾斜。
几名道士正小心翼翼地从桥上退回,脚下不时有碎木混着泥土掉入下方的溪流。
一个面容尚带稚气的年轻道士正站在桥头,眉头紧锁,神情专注地盯着那下沉的桥墩。
他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身形单薄,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道袍,脚下踩着泥泞。
他手中没有拂尘,没有木剑,只拿着一块石板,用一截石笔在上面飞快地写画着什么。
那不是字。
而是一种李不凡从未见过的符号,繁复玄奥,充满了某种严谨的秩序感。
“天元为一,立于中宫……”
“承以地元,载以人元,物元为常数……”
年轻道士口中念念有词,石笔在板上划出刺耳的摩擦声。
陈明远走上前,轻声问道。
“灵算,如何?”
那名叫灵算的年轻道士头也不抬,语速快得像开了二倍速。
“桥墩下的土石被连日阴雨冲刷,已然松动。”
“若要加固,需在下游另立新墩,再以八根主木,十二根辅木搭成支架,方可分担其力。”
他说着,将石板展示给众人。
上面画着一幅无比复杂的结构图,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符号与线条。
李不凡只看了一眼,就觉得自己的CPU快要烧了。
他看不懂那些“天、地、人、物”代表的“天元术”方程。
但他看懂了那个设计。
那是纯粹的堆料。
用更多的木材,更粗的梁柱,去硬抗那份正在下沉的力。
简单,粗暴,却需要耗费巨大的人力与物力。
以栖云观如今的状况,几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灵算显然也明白这一点,他清秀的脸上满是焦灼,紧紧抿着嘴唇,手指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李不凡静静地看着那座危桥,又看了看灵算石板上那繁复的设计。
“总算到我的专业领域了—结构、逻辑、效率。这感觉太棒了,就像回到了代码编辑器里。”
他内心涌起一股久违的平静,脑海里没有天元术,没有阴阳五行,只有最纯粹的东西清晰浮现:力、传导、分散,以及一个最基本的几何图形——三角形。
他拨开人群,走到一片被雨水冲刷得还算平整的沙地前。
他没有说话。
只是蹲下身,捡起一根树枝,在湿润的沙土上,画下了一个无比简洁的等腰三角形。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一个个三角形首尾相连,彼此支撑,构成了一个轻巧却充满力量感的网状结构。
桁架。
所有人都好奇地看着他,包括停下手中计算的灵算。
灵算看着沙地上那简单的图形,眼中掠过一丝困惑。
这算什么?
孩童的涂鸦吗?
李不凡依旧没有解释。
行动,是最好的编译器。
他随手折了几根粗细相近的树枝,就在沙地上,按照他画的图形,快速搭建起一个简陋的立体模型。
一个微缩的桁架桥模型。
他将模型两端架在两块石头上,模拟桥梁。
然后,他伸出一根手指,缓缓地、用力地按在了模型的中央。
所有人的呼吸都为之一滞。
在他们的预想中,那几根脆弱的树枝,会瞬间被压垮,断裂。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那小小的模型,只是微微一沉,便稳稳地承受住了李不凡的指力。
那股向下的压力,没有被任何一根树枝单独承担。
它被清晰地分解,沿着一个个三角形的边,迅速传导、分散到了两端的石头上。
灵算的眼睛,在那一瞬间,猛地瞪大了。
“不用天元术……只用’形’……就能定’力’?这……这是什么神工开物之法?”他脑中关于“承重”“支撑”的繁复计算,在这一刻,被眼前这个简单到极致的“形”,冲击得支离破碎。
他扔掉手中的石板,几步冲到李不凡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泥地里,不是跪拜,而是为了能更近地、更清晰地看清那个树枝模型。
他的手指颤抖着,轻轻触碰着模型上那一个个稳固的三角形。
“三角……真形……”
他喃喃自语,像是在呼唤某个失落已久的神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