桁架木桥的落成，在清晨的薄雾中显得格外轻盈。
它没有采用一根合抱巨木，反而由无数根手臂粗细的木料，以一种奇特的三角形结构交错拼接而成。
整座桥身仿佛一具镂空的骨架，横卧在溪流之上。
它看起来甚至有些纤细，与对岸山石的厚重形成了鲜明对比。
可当最重的运水石车被道士们小心翼翼地推过桥面时，那看似脆弱的结构只是发出了轻微的“咯吱”声，便稳稳地将重量传递、分散，没有丝毫下沉的迹象。
轻巧，竟胜过了沉重。
简洁，竟超越了繁复。
道士们围在桥头，啧啧称奇，看向李不凡的目光里，已经带上了几分发自内心的敬畏。
陈明远站在一旁，看着那座桥，又看看身边的李不凡，抚着胡须的手微微一顿，眼神里是愈发深沉的思索。
而灵算，那个曾经自信满满的天才少年，此刻却像个影子，默默跟在李不凡身后。
他不再摆弄他的石板，也不再念叨那些“天元”“地元”的术语。
他的目光，只是死死地追随着李不凡的脚步，那是一种混杂着狂热崇拜与巨大困惑的眼神。
终于，他忍不住了，在一个无人的拐角，他几步上前，拦住了李不凡。
“李居士。”
他的声音很轻。
李不凡停下脚步，看着这个比自己还小了十几岁的小道士。
小道士只是极标准地深揖一礼，旋即转身就走，同时用一种不容置疑、生怕被落下的眼神回头示意他跟上。
那急切又笨拙的模样，刹那间让李不凡想起当年公司里抱着笔记本电脑、堵在走廊求救的实习生——那份抓到“救星”的执着劲如出一辙。
他将这丝了然的微笑按下，跟着灵算匆匆走向道观深处那偏僻的小屋。
屋子里没有丹炉，没有蒲团，只有堆积如山的竹简、草纸与几块磨得光滑的石板。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旧纸张与墨石混合的干燥气息。
这里是灵算的“道场”。
他没有直接解释，而是走到一个上锁的木箱前，用一把小巧的铜钥匙打开了它。
箱子里没有金银，只有一本用厚重楠木板作封面的古籍，被数层油布小心翼翼地包裹着。
灵算的神情，前所未有的郑重。
“此乃北宋邵雍先师所著，《皇极经世》。”
灵算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书中的先贤之灵。他将古籍平摊在桌案上，神情是李不凡从未见过的虔诚与迷茫。
“观中的算学、工学典籍，我自认已通读十之七八。”他修长的手指抚过泛黄的书页，却没有真的触碰上去，只是隔空虚抚。“可唯独此书，我……看不懂。”
这不是谦辞。
李不凡能感受到他话语中那种天才遇到天堑时的巨大困惑。
“书中所述，皆是数。以元、会、运、世计年，推演甲子，穷尽变化。其算理之精妙，远超我所学的天元之术。”灵算眉头紧锁，像是陷入了一个无解的棋局，“但我总觉得，它并非只是在记数，并非只是在推演历法。这些图，这些卦象，像是在描述某种……天地的‘工法’。”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李不凡。
“李居士，你的‘三角真形’，让我明白大道至简。我想，或许你能看出些我看不出的门道。”
李不凡心中并没抱多大希望。
这些天他在经阁里，早就被这类东西搞得一个头两个大。那些用天干地支、神神叨叨的术语堆砌起来的典籍。
就像是接手了一个十几年前的老项目，代码库里全是祖传代码，没有一行注释，变量名全是拼音首字母缩写，看得人想砸电脑。
烦躁，又有一种挥之不去的熟悉。
他凑上前，目光落在那本《皇极经世》上。
灵算见他有兴趣，小心翼翼地翻动书页，那动作，生怕一用力就把这脆弱的纸张弄碎了。最终，他将书页停在一幅占据了整整一页的方图前。
“伏羲六十四卦方位图。”灵算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咏叹般的虔诚。
“李居士请看，此图穷尽天地万物之变，藏着宇宙生灭的至理……”
又是这种话。
李不凡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什么宇宙真理，万物之变，听着唬人，其实都是些大而空的套话。
他盯着那图，脑子却自动开始了翻译。
卦？不就是一堆二进制符号吗？一个阳爻是“1”，一个阴爻是“0”，三个爻组成一个八卦，六个爻组成一个六十四卦。
这不就是从“000000”到“111111”的所有排列组合吗？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这不叫什么天地至理，这叫“遍历”，叫“集合”。
他再回想书里前面那上百页的内容，什么“元、会、运、世”，一层套一层，循环往复地计数。那乱七八糟的数字，在他眼里，就是一堆没有经过任何处理的原始数据。
一堆乱码。
就像一个被编译加密过的二进制文件，鬼才知道里面是什么。
可现在，这个“加密文件”的末尾，却突兀地附上了这么一张图。
这图……和前面的数据，有什么关系？
按照写书的逻辑，这根本说不通。除非……
李不凡的瞳孔猛地一缩。
除非，这张图根本不是什么插画，也不是什么哲学象征。
它是……解密的密钥！
他死死地盯着那张方图。
是方的。
一个标准的八乘八的方格，不多不少，正好六十四个。
里面的六十四卦，也不是随便画的。它们的排列顺序，有着极其严谨的规律，乾、坎、艮、震、巽、离、坤、兑……
这难道不是一幅画。
这是一个坐标系？矩阵？数据库的索引表？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了李不凡脑中的迷雾。
他瞬间出了一身冷汗，一股源自程序员灵魂深处的战栗感，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他明白了。
这本书，从头到尾，都不是在讲什么狗屁道理！
它根本就不是一本书！
它是一台结构复杂、构思精妙到恐怖的……古代计算机！
前面那些“元、会、运、世”的数字，是输入变量！是查询条件！
而这张六十四卦方位图，就是内存地址！是函数库！
用特定的算法，将输入的“时间”变量，代入这张“空间”图谱进行运算，最终得出一个确切的结果！
这他妈的……
这他妈的难道是一部用文字写成的超级计算机？
不！比那更复杂、更惊人！它不是描述，它就是蓝图，是操作手册！是……一个完整的信息处理“系统”的抽象定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