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宫深处,白虎堂内,炭火熊熊。
堂下,晋国核心文武济济一堂,目光都聚焦在御座之上那个年轻的身影上。
李存勖手中,紧握着那份来自河北的联名血书。
绢帛被血与汗浸透,边缘残破,字迹却力透纸背。
诉说着王镕、王处直的绝望与哀求,也清晰地烙印着“举镇归附,共诛国贼”的血誓。
那份沉甸甸的分量,压在他的掌心,也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诸位,河北急报,诸位已知。”
李存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堂内的寂静:
“朱温背信弃义,假协防之名,夺成德深、冀二州,屠戮冀州守军,兵锋直指镇、定!”
“王镕、王处直二帅,痛悔前非,联名血书求援,愿举成德、义武全镇,附我河东麾下,共抗暴梁!”
“是救,还是不救?如何救?今日,当有定论!”
他话音未落,堂下如同炸开了锅。
“救!必须救!”一声炸雷般的怒吼率先响起。
沙陀猛将李嗣源霍然起身,虬髯戟张,双目喷火,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朱温老贼,欺人太甚!夹寨之仇未报,又屠戮我友军,夺我藩屏!”
“王镕、王处直既愿归附,便是自家兄弟。兄弟有难,岂能坐视?我沙陀健儿,何曾怕过汴梁那些缩头乌龟!”
“大王,给我五千精骑!末将愿为先锋,踏平杜廷隐那狗贼,夺回深、冀,解镇、定之围!”
“嗣源将军所言极是!”
另一员年轻骁将史建瑭紧随其后,眼中燃烧着好战的光芒。
“夹寨一战,已让梁贼闻风丧胆!如今朱温老贼自毁长城,内部离心离德,正是我军南下,一举荡平河北的绝佳良机!”
“王镕、王处直举镇来投,此乃天赐我河东之基业!天与不取,反受其咎!”
“大王,末将请战!愿与嗣源将军并肩,斩将夺旗,扬我沙陀军威!”
“请战!请战!”
“救河北!诛朱温!”
“沙陀铁骑,天下无敌!”
李嗣源、史建瑭的请战,点燃了堂内众多沙陀及新生代将领的热血。
他们多是夹寨之战的亲历者,对汴梁有着刻骨的仇恨,对李存勖的勇略有着近乎狂热的崇拜。
此刻听闻河北变故,又有二镇归附的诱惑,求战之心如同烈火烹油,瞬间沸腾。
请战之声此起彼伏,震得白虎堂梁柱嗡嗡作响,浓烈的战意几乎要冲破屋顶。
然而,在这片激昂的请战浪潮中,一个苍老而沉稳的声音,冰水般浇下:
“大王,诸将,且慢!”
张承业缓缓起身,对着李存勖深深一揖,目光扫过群情激愤的诸将:
“诸位将军忠勇可嘉,求战心切,老朽钦佩。”
“然,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
“河北二镇求援,看似良机,实则…凶险万分!”
他走到舆图前,枯瘦的手指重重地点在深、冀的位置。
又缓缓划过,指向镇州、定州,最后落在代表魏博重镇和汴梁方向的标记上。
“其一,凶险在于敌情不明!”
“杜廷隐夺深、冀,不过是朱温吞并河北的第一步!”
“其后续大军何在?魏博罗绍威,乃朱温铁杆爪牙,其数万精兵扼守要冲,岂会坐视我军南下?”
“一旦我军主力南下,与杜廷隐纠缠于镇、定,魏博军从侧翼杀出,与汴梁北上援军前后夹击,我军危矣!”
“此恐是朱温诱我主力离开河东、聚而歼之的毒计!”
“其二,凶险在于劳师远征,补给艰难!”
“我军以骑兵为主,利于奔袭野战,然河北平原辽阔,远离河东根基。隆冬时节,天寒地冻,粮草转运何其艰难?”
“若战事迁延,粮道被断,纵有万夫不当之勇,亦将不战自溃!”
“王镕、王处直新遭重创,其地残破,自身难保,焉有余粮供我大军?”
“其三,凶险在于二镇之心,难测其诚!”
“王镕、王处直,皆首鼠两端之辈,反复无常!今为朱温所迫,方来求援,其归附之心,几分是真?几分是迫于无奈?”
“若我军与梁军鏖战正酣,二镇见势不妙,临阵倒戈,或保存实力,坐观成败,我军岂不腹背受敌,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张承业每说一句,堂内的激昂气氛便冷却一分。
他提出的每一个问题,都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众人心头。
那些请战的年轻将领,虽然依旧面带不服,但眼神中已多了几分思索和凝重。
张承业掌管钱粮多年,深知河东家底。
他的话,分量极重。
“大王!”张承业最后对着李存勖,声音恳切,“夹寨大胜,来之不易!晋州退兵,方有喘息之机!”
“我河东元气稍复,然根基尚浅,实不宜再行险招!当务之急,是固本培元,积蓄力量,以待天时!”
“贸然卷入河北漩涡,一旦有失,则夹寨之功尽毁,河东基业…危如累卵啊!”
“老朽恳请大王,三思!再思!慎之又慎!”
张承业的话,在沸腾的白虎堂内敲响,让狂热的气氛一下子降至冰点。
支持出兵与主张谨慎的两派,目光在空中激烈碰撞,无声的争论在凝重的空气中弥漫。
就在双方僵持之际。
“张公老成谋国,所言句句在理,切中要害。”
众人循声望去,说话的是晋军柱石、经验老到的名将周德威。
他并未像李嗣源那样激动请战,也未如张承业般直接反对。
而是缓缓起身,走到舆图前,目光深邃地审视着河北的每一寸土地。
“张公之忧,乃我河东存续之根本,不可不虑。”
周德威先肯定了张承业的担忧,随即话锋一转,“然,德威以为,河北之变,虽险,却也是我河东打破困局、龙腾九天的唯一契机!”
“若错失此机,坐视朱温吞并成德、义武,则河北尽入梁手,魏博罗绍威将再无后顾之忧,与汴梁连成一片!”
“届时,我河东将被死死锁在大河以北,西有李茂贞,北有契丹、幽燕,东南两面皆为梁土!”
“四面皆敌,纵有铁骑百万,亦难逃困死之局!此非危言耸听,乃必然之势!”
周德威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
尤其是张承业,脸色也变得更加凝重。
周德威的分析,直指河东未来的战略死局。
“至于张公所虑三点。”
周德威伸出三根手指,一一剖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