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合调查组的临时办公室里,混杂着纸张、油墨和一种无形的焦灼气息。
桌上摊开的,是从殡仪馆带回的、荒谬的成本报表复印件。
旁边堆着从国土、工商部门调来的,关于殡仪馆用地和天豪集团关联企业的初步查询结果,进展缓慢。
老赵则拿着一份刚收到的文件,脸色凝重地走向陈默。
“陈局长,县公安局刚发来的协办通报。”
老赵将文件递过去,“城郊结合部废弃桥洞下,发现一具无名男性尸体。”
“法医初步勘验,排除他杀,判断为流浪人员,长期营养不良加低温导致器官衰竭死亡。”
“身份无法核实,也无亲属认领。按程序,需由我们局协调殡仪馆,尽快进行火化处理。”
陈默接过文件。
这是一份格式化的通报,冰冷的文字描述着一个卑微生命的终结:
无名氏,男性,约50-60岁,体表无明显外伤,衣着破烂,随身无有效证件……一个被社会遗忘的角落,一个无声无息的消亡。
这种无人认领尸体的处理,对民政局和殡仪馆来说,是再常规不过的业务流程。
填几张表,走个过场,付一笔基本费用,送入炉膛,化作一捧灰,最终归于无名公墓的一角。
然而,当陈默的目光落在“殡仪馆火化处理”这几个字上时,心中那根一直紧绷的弦,却猛地被拨动了!
无名尸体!
无人认领!
火化处理!
这几个词,在普通人眼中,是冰冷的程序。
在陈默此刻的脑海里,却与殡仪馆那荒谬到极致的成本报表、吴天豪的闪烁其词、以及那份关于“死人保”的调查报告,产生了诡异的勾连。
成本报表里,那每年高达一百多万的“其他支出”是什么?
仅仅是办公用品、水电费,还是有更深的猫腻?
无人认领的尸体,从接运、冷藏到火化、骨灰处理,这一套流程下来,真正的成本是多少?
报表里体现了吗,还是被巧妙地“消化”在了那个巨大的黑洞里?
甚至…会不会存在更骇人听闻的操作,虚报火化量?
将活人的“低保”变成死人的“保”,是侵吞活人的救命钱。
那如果将无名尸体的存在和处置过程,也变成账本上的数字游戏呢?
这是否是另一条隐秘的吞噬公共资金的管道?
尤其是在殡仪馆被天豪集团垄断运营,缺乏有效监管的情况下。
“老赵,”陈默放下通报,“这个流程,按常规走。但这次,我们必须全程监督。”
他目光转向正竖起耳朵的小孙:“小孙,你亲自去,全程跟进!”
“从公安局法医中心接运开始,到殡仪馆冷藏、登记、最终火化、骨灰处理,每一个环节,都给我盯死了!”
“特别是:尸体接运的具体时间、车辆信息、接收人签字;冷藏柜位编号和实际存放时间;火化炉号、具体火化时间及操作工签字;骨灰最终处理方式和地点!”
“所有单据,现场核对,复印带回!我要看到最原始最真实的记录!”
小孙站起身,年轻的脸庞上写满了被委以重任的激动和凝重:“是,陈组长!保证完成任务!一只苍蝇也别想飞过去!”
“记住!”陈默盯着小孙的眼睛,语气异常严肃,“这不是普通的监督!“殡仪馆内部什么情况,你清楚!”
“吴天豪他们,一定会‘热情周到’地配合,但也一定会想方设法让你‘看不到’某些东西!”
“眼睛给我擦亮!心给我细点!特别是单据上的时间、编号、签名,一个字都不能错!”
“遇到任何异常,任何阻拦,立刻给我打电话!”
“明白!”小孙用力点头。
绿水县公安局法医中心,停尸房区域特有的混合着消毒水和福尔马林的冰冷气息,足以让人血液都冻结几分。
小孙裹紧了外套,脸色有些发白,眼神却异常坚定。
他出示了证件和工作函,在法医中心工作人员的陪同下,办理了尸体移交手续。
一辆喷涂着“天豪生命服务”标志的白色厢式冷藏车,早已等在门口。
司机依旧是深蓝色制服,面无表情。
负责交接的,是殡仪馆业务部一个姓李的工作人员,一个看起来精明干练的中年男人,脸上挂着程式化的肃穆表情。
“孙同志,您好,我叫李能。辛苦了!这么冷的天还亲自来。”
他热情地与小孙握手,动作标准得如同排练过,“您放心,流程我们都熟!保证让逝者走好最后一程!”
李能一边说,一边示意工作人员将装着尸体的担架,推上冷藏车。
小孙没理会他的客套,目光紧紧盯着担架被平稳推入车厢,冷藏门关闭、落锁。
他迅速上前,核对冷藏车车牌号(绿K·A7853),记录时间(上午10:27分),并要求李某在移交单上签字确认接收时间、尸体特征、接收人。
李能签得飞快,字迹龙飞凤舞。
“孙同志,路上冷,您坐我的车吧?我们馆里暖和。”李能拉开旁边一辆黑色轿车的车门,试图将小孙与冷藏车隔开。
“不用,我坐那辆。”小孙指了指冷藏车副驾驶位置,语气不容商量,“职责所在,全程监督。”
李能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恢复:“理解理解!应该的!”
他不再坚持,示意小孙上车。
小孙拉开车门坐进副驾,车厢里弥漫着更浓郁的消毒水和冷气混合的味道。
司机依旧沉默,发动了车子。
一路无话。
车子驶入殡仪馆那森严的大门,冷藏车直接开到了遗体处理区后门。
几名穿着深蓝色工装、戴着口罩手套的工作人员已等在那里。
李能率先下车,指挥着工作人员将担架卸下,快速推入内部通道。
小孙紧随其后,寸步不离。
穿过几道门,进入温度更低的遗体冷藏区。
巨大的不锈钢冷藏柜,排列在两侧。
空气冰冷刺骨,带着浓重的消毒水和一丝属于死亡本身的陈旧气息。
“老张,开C区17号柜。”李能对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管理员吩咐道。
老管理员佝偻着背,慢吞吞地在一大串钥匙中寻找着。
小孙锐利地扫过周围,环境还算整洁,但一些细节透露出管理上的粗疏:
部分冷藏柜门上的标签模糊不清,甚至缺失。登记本随意地摊放在一张沾着不明污渍的旧桌子上。
他走到桌前,拿起登记本翻看。
登记是手写的,字迹潦草,日期、柜号、接收时间、特征描述等关键信息,有的记录清晰,有的则极其简略甚至空白。
他迅速找到了今天日期的空白页。
这时,老管理员终于找到了钥匙,打开了C区17号冷藏柜。
冰冷的白气涌出,工作人员合力将担架推了进去。
李能拿起登记本,准备记录。
“等等!”
小孙突然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