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艺教室的转盘声让我想起老式洗衣机。
小琪把围裙递给我时,指尖沾着干涸的陶泥:"你居然真来了。"她笑得眼角挤出细纹,像某种我早已遗忘的表情符号。
我试着回以微笑,面部肌肉僵硬得像是被冻住太久。转盘上的陶土冰凉湿滑,手指陷进去的瞬间,某种原始的安全感从指尖窜上来。
(至少泥土不会评判我。)
---
"要这样扶着——"老师的手覆在我手背上,带着常年捏陶的粗糙,"别怕弄脏。"
陶土在旋转中变形,我的拇指不小心戳穿坯体,留下一个丑陋的窟窿。
"完美!"老师突然说,"现在你知道它的极限了。"
他示范如何将裂口抹平,陶泥在指缝间发出湿润的挤压声。小琪在旁边捏出歪歪扭扭的碗,釉料蹭在鼻尖上像颗蓝色的雀斑。
---
午休时,小琪咬着我带来的棉花糖,糖丝粘在嘴角:"所以...你这两个月到底怎么了?"
阳光透过玻璃顶棚洒在未完成的作品上,我的杯子坯正在慢慢塌陷。我盯着那道逐渐扩大的裂缝,想起诊室里说不出口的症状清单。
"就像这个。"我指着变形的陶坯,"里面撑不住了。"
她沉默了很久,突然把自己的作品推过来——同样歪斜的碗壁上,她用指甲刻了小小的太阳。
"那就重新捏。"
---
回家路上经过宠物店,橱窗里金毛幼犬正在啃咬自己的尾巴。
我鬼使神差走进去,笼子里此起彼伏的吠叫声像无形的锤子敲打太阳穴。当店员问"想看看哪只"时,我脱口而出:"最安静的那只。"
名叫"拿铁"的三个月大金毛被抱出来,它舔了舔我的虎牙,然后趴在我鞋上睡着了。
母亲打来电话时,我正盯着收据上的数字发呆。
"你买了什么?"她在那头问。
"......一个责任。"
---
拿铁到家第一晚就咬坏了我的拖鞋。
它追着自己尾巴转圈的样子像个永动机,打翻水盆时溅起的水花甚至落到了药盒上。母亲边擦地边抱怨,却偷偷在狗粮里拌了鸡胸肉。
凌晨三点,拿铁突然扒我的房门。放它进来后,它把湿漉漉的鼻子贴在我脚踝上,呼吸温热。
(活着的东西原来这么吵。)
(这么暖。)
---
复诊时李主任的钢笔停在半空:"你养狗了?"
我低头看裤脚沾着的金色狗毛:"上周的事。"
"很好。"他在病历上写下什么,"照顾生命会促进催产素分泌。"
候诊室电视正在播放动物纪录片,幼崽们挤在一起取暖的画面让我想起拿铁睡觉时微微抽搐的后腿。
药房新来的实习生多给了我两片维生素:"给狗狗吃也可以。"她眨眨眼,"抗焦虑的。"
---
设计会议上,我提出的配色方案全票通过了。
珊瑚橙与雾蓝的撞色灵感来自陶艺教室的釉料,客户称赞"有种破碎又治愈的美"。陈总监把修改意见抄在便签上递给我——不再是命令式的红笔,而是普通的铅笔字迹。
小雨偷偷拍下我逗弄办公室绿植的照片:"夏姐,你摸多肉的样子像在给小狗顺毛。"
照片里的我嘴角自然上扬,像个陌生的健康人。
---
拿铁第一次生病那晚,我抱着它跑了三家宠物医院。
它在我怀里发抖,呕吐物沾湿了我的衬衫。值班医生掰开它眼皮检查时,我突然想起那些自己躺在急诊室的日子。
"只是肠胃炎。"医生递来处方单,"以后别让它翻垃圾桶。"
输液室的灯光惨白,拿铁的前爪缠着绷带,头枕在我膝盖上睡着了。我轻轻抚摸它起伏的肋骨,第一次清晰感受到另一个生命依赖我的重量。
---
母亲回乡下的早晨,拿铁追着她的行李箱叫了十分钟。
"下个月再来看你。"她往我包里塞满自制小菜,突然伸手拨开我额发,"白头发少了。"
大巴驶出站台时,拿铁把爪子搭在我膝盖上。我们望着同一片扬起的尘土,直到手机震动——母亲发来照片:我婴儿时期戴着狗耳朵帽子的模样。
(原来她一直记得。)
---
陶艺课结业那天,老师递给我烧制好的杯子。
曾经开裂的地方变成深色釉痕,像一道愈合的伤疤。小琪的歪脖子碗装了满满一碗杨梅,我们蹲在工作室后院分食,汁液染红指尖。
"下周同学聚会,"她吐出一颗核,"去吗?"
拿铁正在追逐自己的影子,尾巴扫起一小片尘土。我望着那团金色的毛球,突然说:"好。"
---
睡前吞药时,拿铁把脑袋搁在我脚背上。
药片滑过喉咙的阻力变小了,或许是因为唾液终于恢复正常分泌。窗外下起小雨,雨滴顺着玻璃滑落,但这次没有形成裂痕,只是普通的水迹。
我摸到手机,给陶艺老师发了条消息:"可以预定下周的拉坯机吗?想做个狗食盆。"
---
久违地,我做了一个关于飞翔的梦。
没有坠落的恐慌,只有风掠过耳廓的轻柔触感。醒来时拿铁正在舔我的手指,晨光给它的毛发镀上金边。
药盒还剩最后三粒氟西汀,说明书皱巴巴地摊开在"维持治疗期"那栏。
我赤脚走向厨房,踩到拿铁昨晚打翻的水洼。凉意从脚底窜上来,鲜明得像某种确认——
(我还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