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聚会的餐厅挂着俗气的彩带。
我站在门口深呼吸三次,拿铁的照片被设置成手机锁屏——这是小琪教我的"紧急安慰剂"。推门瞬间,二十多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同时转过来,空气里飘着啤酒和炸鸡的气味。
"林夏?"班长站起来时碰倒了酱油碟,"天啊,你瘦了好多!"
深褐色液体在桌布上蔓延,像一幅抽象画。我盯着那片污渍,突然意识到自己在数地砖的格子:横七竖四,共二十八块。
(安全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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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谈论着房贷、婚姻和学区房,词汇像弹珠一样在我太阳穴上弹跳。
"你现在还在那家设计公司吗?"学委递来烤串,竹签尖上沾着焦黑的酱料。
我点点头,发现拿铁的锁屏不知何时被按亮了,金毛犬吐着舌头的笑脸在桌下泛着微光。
"养狗了?"隔壁女生凑过来,"我家的柯基刚生了一窝......"
话题突然转向宠物,紧绷的后颈肌肉稍稍放松。当学委展示他家猫绝育的视频时,我甚至笑出了声——短促的、像气泡破裂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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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地铁上,小琪捏着我汗湿的手心:"你撑了四十三分钟,比预期好。"
车窗外的广告牌飞速掠过,某款抗抑郁药的广告词一闪而过:让情绪回归本色。我低头看自己映在玻璃上的脸,发现嘴角还保持着刚才僵硬的微笑弧度。
"下周要不要去狗狗公园?"小琪晃了晃手机,"刚建的,有宠物秋千。"
拿铁在家啃坏的拖鞋浮现在脑海,我点点头,把聚会合照设成了手机壁纸——照片里我站在最边缘,但确实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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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铁对宠物医院的气味记忆深刻。
刚踏进大门,它就往我腿后躲,牵引绳缠成复杂的结。兽医助理笑着蹲下来:"别怕,今天只是打疫苗。"
针头刺入的瞬间,拿铁呜咽着把头埋进我肘弯。我抚摸它颤抖的脊背,突然想起第一次吞药时的自己——也是这样蜷缩着等待未知的疼痛。
"它很依赖你。"兽医递来宠物健康手册,"分离焦虑评分只有2级,很棒。"
手册最后一页印着宠物心理指标,我偷偷对照自己的情况:食欲(良好)、社交(改善)、应激反应(中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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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计项目进入比稿阶段,我交出的方案用了陶土的质感。
"有意思。"陈总监用钢笔轻敲效果图,"客户可能会觉得冒险。"
会议室玻璃映出我的倒影——白衬衫,马尾辫,眼下仍有淡青,但不再像个游魂。
"值得一试。"我听见自己说,声音比想象中坚定。
小雨在桌下给我发消息:夏姐牛逼!!!后面跟着三个小狗表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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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季来临那天,母亲寄来一箱除湿剂。
纸箱最底层藏着童年相册,塑封页边已经泛黄。五岁的我站在油菜花田里大笑,门牙缺了一颗,怀里抱着脏兮兮的玩具狗。
拿铁凑过来嗅相册,鼻头在塑料膜上留下湿漉漉的印记。窗外雷声轰鸣,它吓得钻到我腿间,相册哗啦散落一地。
在某个被遗忘的夹页里,掉出一张门诊收据——2003年6月,儿科心理门诊,诊断栏写着:适应性障碍。
雨点噼里啪啦打在窗上,像无数细小的叩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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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咨询室比想象中明亮。
"所以您早就知道。"我盯着茶几上的永生花,"我小时候......"
"你母亲上周打过电话。"咨询师推来纸巾盒,"她很自责当年没重视。"
第一滴泪落在手背上时,拿铁的照片从钱包滑出来。咨询师轻轻捡起:"它对你很重要?"
我点点头,喉咙像被棉花堵住。
"试着对它说,"她指着我怀里抱的靠垫,"‘我小时候也很害怕’。"
靠垫被捏得变形,拿铁在宠物托管区叫了一声,仿佛某种遥远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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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狗公园的草坪刚修剪过,散发着青涩的腥气。
拿铁在宠物秋千上兴奋地扭动,小琪的柯基追着自己的尾巴转圈。当秋千荡到最高点时,拿铁突然扭头看我,耳朵被风吹得翻起来,像个滑稽的小飞象。
"笑什么呢?"小琪捅捅我。
我摸摸自己的脸,才发现嘴角是上扬的。阳光穿过云层,在草坪上投下模糊的光斑,像小时候玩的跳房子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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氟西汀减量的第一周,我做了一个清晰的梦。
梦里回到小学教室,同桌男孩用蜡笔在课桌中间画线:"不准越界!"我哭着把橡皮切成两半,却发现自己左手握着完整的橡皮——是母亲连夜用胶水粘好的。
醒来时拿铁正在舔我的手指,窗外晨光明媚。药盒里只剩最后半粒药片,在晨光中像一颗小小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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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稿结果公布邮件进来时,我正在给拿铁梳毛。
金色的毛发在梳齿间飞舞,像某种微型流星雨。电脑屏幕亮起提示:"陶土系列全票通过"。
我抱起拿铁转了个圈,它困惑地歪着头,然后热情地舔我的下巴。梳子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母亲恰好在视频通话里看到这一幕,她沉默了很久,最后只说:"狗毛沾到衬衫领子了。"
但我知道她看见了——我身后墙上新挂的陶土盘子,盘底刻着小小的太阳,和小琪送我的那只碗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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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违地,我主动约了复诊。
李主任翻看记录时,钢笔在"减药反应"那栏悬停:"最近有情绪反扑吗?"
我想起前天深夜突然的泪意,想起看到童年相册时的颤抖,想起拿铁生病时的恐慌——
"有。"我直视他的眼睛,"但我知道那是暂时的。"
处方笺被对折两次才递过来,这次只有十粒药,背面用铅笔写着:必要时每日半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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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路上突然下雨。
我没带伞,索性慢慢走。雨水顺着发梢流进衣领,凉得让人清醒。路过陶艺工作室时,老师正在檐下抽烟,他冲我挥挥手里的新作品——一个带狗爪印的烟灰缸。
拿铁在家门口疯狂摇尾巴,湿漉漉的爪子在地板上踩出一串梅花印。我蹲下来抱住它,闻到雨水、狗毛和自己头发交织的气息。
(这就是活着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