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片在铝箔板里剩下最后五格。
我用指甲小心翼翼沿着分割线掰开,半粒白色药片落在掌心,像被咬了一口的月亮。拿铁凑过来嗅,湿凉的鼻尖蹭过手腕,我下意识攥紧拳头。
(不需要了。)
(也许还需要。)
窗外在下太阳雨,水滴折射的光斑在天花板上游移。我摊开手掌,让半粒药溶解在舌尖。苦味变淡了,像某种正在撤退的潮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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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艺工作室新进了批釉料,小琪非要拉我去试色。
"客户要的星空系列,"她搅动着钴蓝色釉浆,"你调色最拿手。"
毛笔尖触到素坯的瞬间,我突然想起氟西汀说明书上的分子式——C17H18F3NO,也是某种星空图谱。旋转的拉坯机上,深蓝色釉料自然流淌出银河般的纹路,小琪在旁边夸张地倒吸冷气。
"绝了!这比抗抑郁药广告里的假星星真实多了。"
她突然捂住嘴,釉料蹭在脸颊像颗蓝色的泪痣。我继续画着星轨,笔尖微微发颤——这是减药后的手抖反应,反而让笔触更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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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诊日改到了下午三点。
诊所走廊的绿萝抽出了新藤,嫩芽蜷曲如婴儿拳头。李主任的白大褂口袋里插着支向日葵,花瓣边缘有些蔫了。
"减药反应比预期好。"他翻看我的情绪记录表,"睡眠呢?"
拿铁夜里打呼的声音突然浮现在脑海,我抿了抿嘴:"有狗牌铃铛声......但能睡着。"
钢笔在病历上停顿:"考虑过彻底停药吗?"
诊室窗外的云朵飘过,在病历本上投下转瞬即逝的阴影。我盯着那团游移的暗影,突然很想知道没有药物过滤的阳光是什么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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宠物公园的秋千换了新锁链。
拿铁兴奋地窜上去,金属链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小琪突然举起手机:"笑一个!"
镜头里的我穿着浅蓝色衬衫,衣摆被风吹起一角。拿铁的尾巴糊成金色虚影,我的嘴角扬起十五度——这是近一年来最接近"笑容"的表情。
照片发到同学群后,学委回复:"这是林夏?P得亲妈都不认识了吧?"
小琪愤怒的语音方阵中,我保存了原图。锁屏壁纸换了新的,不再是应急用的拿铁照片,而是这张光影模糊的抓拍。
(原来我长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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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视频通话时背景音嘈杂。
"在菜市场,"她把镜头转向鱼摊,"给你寄点虾干?拿铁也能吃。"
玻璃缸里的基围虾蹦起来,溅起的水珠沾在镜头上。我突然问:"妈,我小时候怕水吗?"
她擦镜头的手顿住了:"怕得要命。三岁在泳池差点淹死,后来连洗澡都哭。"
记忆深处的某个闸门突然打开——我为什么总梦见海底?为什么服药后梦境变成漂浮而非窒息?母亲的脸在湿漉漉的镜头里变形,像幅被水浸染的油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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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计项目验收会上,客户指着陶土系列的LOGO问:"这个凹陷是刻意做的吗?"
投影仪将我的设计投在整面白墙上,那个不小心被拇指按出的坑洞,在放大后变成独特的负空间造型。
"是的,"我听见自己说,"象征不完美中的完美。"
会议室响起礼貌的掌声。陈总监递来的咖啡杯上贴着便签:"考虑带团队吗?"字迹工整得不像医生处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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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咨询室的沙盘换了新配件。
我在西北角放了只陶土小狗,咨询师轻轻推来盛着蓝砂的碗:"想用什么填满其余部分?"
细砂从指缝漏下,渐渐淹没小狗的爪子。当砂面升至它胸口时,我突然抓起塑料小桥横跨沙盘。
"它不需要被完全埋住,"咨询师说,"就像不需要完全戒断药物。"
沙盘角落的迷你向日葵倒了,我把它扶正,花瓣上沾着几粒蓝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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减药第四周,我做了个清醒梦。
梦里回到儿时溺水那个泳池,但这次我能浮在水面。拿铁以狗刨式游过来,叼着我的衣领往岸边拖。醒来时它确实在咬我睡衣——早餐的煎蛋糊了,油烟警报器尖啸着。
焦黑的煎蛋铲进垃圾桶时,我忽然想起今天是彻底停药的日子。药盒早已清空,最后半粒药溶解在三天前的早餐橙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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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雨夜拿铁第一次爬上我的床。
它浑身发抖,爪子勾住被单。我打开手机播放器,循环陶艺工作室录制的拉坯机运转声——某种奇怪的安抚音乐。
在机械嗡鸣与雨声的缝隙里,我听见自己哼起荒腔走板的摇篮曲。拿铁湿润的鼻息喷在锁骨处,温热如微型季风。
(原来这就是戒断反应。)
(原来这就是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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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艺个展请柬印着拿铁的爪印。
小琪坚持要用夜光油墨,"像抑郁症里那些微弱的希望"。开幕式上,陈总监带着全部门同事出现,小雨举着狗形饼干对我晃了晃。
最角落的展柜里,陈列着所有失败品——开裂的坯体、烧变形的碗、釉料剥落的盘子。标签写着:"2019.3-2020.9 氟西汀时期作品"。
母亲蹲在那个展柜前很久,肩膀微微抖动。当她转身时,我看到她手里攥着那张泛黄的儿科门诊收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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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诊病历本写到最后一页。
李主任的钢笔在"临床治愈"四个字上停留许久,最终画了个小小的五角星。他摘下听诊器时,金属卡扣发出清脆的"咔嗒"声。
"向日葵开得不错。"他指指窗台,"比去年那盆绿萝强。"
我接过处方笺——这次是张便条,写着社区宠物义诊的联系方式。拿铁在候诊区兴奋地吠叫,爪子在走廊地砖上打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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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路上经过药店,橱窗贴着新药广告。
模特笑容标准,手里举着药盒,背景是电脑合成的星空。我摸出手机对比小琪拍的工作室照片——那团失败的釉料晕染,比广告里的星辰真实百倍。
拿铁突然冲向路边水坑,溅起的泥点落在裤脚。我蹲下来擦它的爪子,闻到雨水、泥土和狗毛混合的气息。远处飘来烤红薯的甜香,某个小孩正为弄脏新鞋大哭。
绿灯亮起时,我发现自己哼着歌。